大沽口外的英军临时军营在暮色中泛着冷铁的光。
康罗伊踩着被马蹄翻起的泥块下船时,夕阳正把云层染成血红色,远处帐篷群顶的米字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达达拜扶了扶金丝眼镜,袖中差分机纸带窸窣:根据李老三的线报,拍卖会设在炮兵营的弹药库改作的临时厅——他们把抢来的东西堆在火药箱上,倒也算物尽其用
白头佬走在最后,黑呢帽压得低低的,竹节烟杆在指间转了个圈:格兰特那老狐狸爱把拍卖当秀场。
您看前头——他抬了抬下巴。
康罗伊顺着望过去,二十步外的帐篷入口挂着盏煤气灯,霍普·格兰特将军正站在灯影里,猩红色肩章在暮色中像两摊凝固的血。
这位英军指挥官左手端着银质香槟杯,右手随意搭在一名印度仆役的肩头,仆役捧着的托盘里,几件瓷器正泛着幽光——是圆明园的缠枝莲纹瓷瓶,瓶口还粘着半片焦黑的木灰。
乔治·坎宁先生!格兰特远远举杯,笑声里裹着威士忌的冲劲,港心的商人们总爱挑这种时候来捡漏?捡漏时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扫过康罗伊三人,最后落在白头佬腰间的烟杆上——那是潮州帮堂主的标记。
康罗伊整理袖扣,南明铜钱在衬里硌着腕骨:将军的文明处置,商人自然要捧场。他注意到格兰特耳后有块青紫色淤痕,像是被什么硬物撞的——前天达达拜截获的密报里提到,大沽口炮台的清军曾用土炮反击,或许这位将军的也挨过几记不文明的炮弹。
拍卖厅里比外头更喧闹。
十二盏牛油灯将火药箱堆成的展台照得昏黄,穿红色制服的军官们挤在长木凳上,靴跟敲着木板,有几个已经喝得东倒西歪。
康罗伊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达达拜立刻俯身: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是东印度公司的斯宾塞。
上周他在上海买过三件青铜器,都是从苏州园林里撬下来的。白头佬则盯着展台旁的木箱,烟杆在掌心敲了三下——那是目标在第三箱的暗号。
第一件拍品是太平军的绣金虎头旗。
格兰特亲自举着旗杆晃了晃,金线在灯影里碎成星子:这是从南京城墙扒下来的,叛军头子洪秀全的东西。底下有人吹了声口哨:五英镑!七镑!康罗伊摸出怀表,分针指向五——李老三说过,道教典籍会在第七件之后上拍。
果然,第五件是镶翡翠的朝珠(某位满洲亲王的项圈),第六件是缺了半边的汝窑瓷盘(比英国王室的茶具早八百年),第七件拍品掀开苫布时,达达拜的指尖在桌下掐了掐他手背。
鬼画符来了。有人嗤笑。
展台上摆着七卷泛黄的经卷,封皮用褪色的朱笔写着《五雷正法要诀》《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之类的字样。
拍卖师用银尺挑起一卷,纸页发出脆响:来自江西龙虎山的异教经文,据说能召唤雷霆——当然,我们更相信皇家科学院的避雷针。底下哄笑成一片,斯宾塞甚至打了个哈欠。
康罗伊举起标号37的木牌:五英镑。
六镑!后排有个军官醉醺醺地举手。
七镑。康罗伊声音平稳。
八镑?这破纸能擦——
十镑。康罗伊直接加码。
哄笑声渐弱,军官们面面相觑——谁会为几卷看不懂的经书多花钱?
最终七卷经书以总共二百八十七镑成交,当拍卖师敲响木槌时,格兰特端着新倒的香槟走过来:康罗伊,你该把钱花在真正的艺术品上。他指了指下一件拍品——一套珐琅彩瓷碗,这些可值——
将军可知,牛顿晚年在研究什么?康罗伊突然开口。
格兰特挑眉,《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是炼金术手稿和希伯来秘文。康罗伊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块龙泪晶体,科学的尽头,总藏着些被称为的东西。达达拜在旁低笑,用印地语说了句,白头佬的烟杆在桌下轻叩两下——这是典籍入袋的确认。
压轴的红铜龙首被抬上来时,整个拍卖厅突然静了。
它有半人高,龙身盘曲成底座,龙眼是两枚拇指大的绿松石,在牛油灯下泛着幽绿的光。
龙嘴微张,含着一枚青铜珠,康罗伊凑近时听见细微的咔嗒声——珠子在缓慢旋转。
底座刻着天顺七年,龙虎山造,字迹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但笔锋里的刚劲仍在。
异教祭器。拍卖师用银尺敲了敲龙首,起拍价一千镑。
斯宾塞立刻举牌:一千二。他身旁的助手低声说了句什么,斯宾塞皱起眉:一千五。
一千八。另一个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跟进。
康罗伊盯着龙首的青铜珠,差分机在袖中震动——这是他让达达拜改装的简易共振检测器,此刻指针正疯狂摆动。
龙首内部肯定有某种结构,能放大或稳定振动频率,和差分机的核心共振部件原理如出一辙。
两千五。斯宾塞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助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被他甩开。
康罗伊举起木牌:两千六百。
全场哗然。格兰特差点被香槟呛到:你疯了?这破铜烂铁——
艺术的价值,从不在于重量。康罗伊望着龙首的绿松石眼睛,将军,您见过真正的艺术品吗?
它会让你听见历史在呼吸。他说这话时,龙泪晶体突然发烫,隔着两层布料灼得腕骨生疼——这是它第一次对其他器物有反应。
最终木槌落下时,斯宾塞狠狠瞪了康罗伊一眼,抓起外套摔门而出。
白头佬立刻起身:我去盯着他们的人。达达拜则开始整理经卷,指尖拂过《正一盟威经》的残页,突然顿住:康罗伊,这里有张夹页——是用朱砂画的符咒,和林九给的镇宅符纹路相似。
康罗伊刚要细看,格兰特的声音从展台传来:诸位,最后还有个附赠项目他的手指划过一份泛黄的名单,清军俘虏里有些有趣的人物,比如...正一教的道士。他抬头时,目光恰好扫过康罗伊手中的经卷,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或许有人愿意为他们的文明研究,多花几镑?
暮色彻底沉了下去,军营外的海风吹进来,吹得牛油灯忽明忽暗。
康罗伊望着展台上的红铜龙首,龙泪晶体的热度顺着血管往上爬,在太阳穴处突突跳动。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军官们的哄笑——那些俘虏名单里,藏着比经书更重要的东西。
牛油灯在头顶噼啪作响,格兰特的声音裹着酒气撞进康罗伊耳膜:诸位,最后这批货可有点烫手——他指尖划过泛黄的羊皮纸,烛火在名单上投下摇晃的阴影,龙虎山的杂毛道士,太平军的余孽,个个会念咒跳神。
底价五十镑一个,买回去当苦役也好,当标本也罢,随你们高兴。
康罗伊的指节在桌下骤然收紧。
他盯着格兰特手中的名单,第三行张仁清三个字像根细针扎进视网膜——那是用朱砂写的,旁边批注的天师嫡传,精神异常几个小字还带着墨点,显然刚填上去不久。
达达拜的差分机在袖中轻震,他借着整理袖扣的动作按下暗钮,纸带上立刻爬出一行密文:江西雷法事件关联人,清军火药库爆炸当夜主持镇煞仪式。更让他心跳漏拍的是,今早刚破译的满文希伯来混合符号里,有组字符竟与《正一符箓谱》中破狱符的纹路重叠了七处。
五十镑!前排军官举牌,买回去给厨房劈柴,省得他念咒咒死牛。哄笑声里,康罗伊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龙泪晶体正随着心跳发烫。
他余光瞥见白头佬的烟杆在掌心转了三圈——这是需要协助的暗号。
得让张仁清以最低价格成交,否则格兰特那老狐狸会起疑。
他迅速用靴跟轻叩达达拜脚背两下,这是散布谣言的指令。
达达拜推了推眼镜,起身时故意撞翻桌上的香槟杯。嘶——他用印地语低呼,听说上个月买道士的两个商人,一个被雷劈死,一个夜里喉咙被自己的痰堵住了。周围人纷纷侧目,他又用英语补了句:东方巫术嘛,你们懂的。斯宾塞的助手原本举到半空的木牌迟疑着放下了,几个醉醺醺的军官交头接耳,有人甚至摸出十字架挂在胸前。
六十镑!李老三挤到前排,破棉袄兜里露出半截旱烟杆,活脱脱个贪小便宜的苦役贩子,买回去挖煤,比雇人划算!他扯着嗓子喊,眼角却朝康罗伊飞快扫了一眼。
康罗伊垂眸盯着掌心的汗,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拍卖师的计数:六十一次,六十两次——木槌落下时,格兰特端着酒杯走过来,猩红肩章擦过康罗伊的衣袖:你这商人,总爱捡别人不要的破烂。
破烂?康罗伊笑着指了指李老三的背影,将军没听说过?
煤矿里闹鬼,正好用道士镇邪。他注意到格兰特耳后的淤青更深了,像块凝固的血渍,再说...谁知道这些里,会不会藏着比翡翠更值钱的东西?
夜色漫进军营时,康罗伊站在临时驻地的密室门前。
门内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潮湿的霉味。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就见墙角缩着个少年——破道袍沾着血污,腕上的铁镣磨得皮肤发白,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子。
张仁清?康罗伊举起白天拍下的《正一盟威经》残卷,封皮上的朱批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少年猛地抬头,铁镣哗啦作响:这是...我师父亲笔批注!他踉跄着扑过来,又被铁链拽得撞在墙上,您从哪儿得来的?
我师父他...他是不是...
他没提过你。康罗伊撒了个谎,把经卷递过去,但我知道,你在江西用雷法炸了清军火药库。少年的手指突然发抖,烛火映得他眼底泛起水光:那是北阴玄枢的震怒...他们挖了祖师爷的坟,镇煞阵被破了,雷火才会反噬。他从道袍里摸出片残破的黄纸,我用师父的血画了符,想镇住地火...可现在...
康罗伊取出银质火折子,替他点燃符纸。
火焰腾起的瞬间突然转青,像团凝固的鬼火。
更诡异的是,青烟在空中凝成一行虚影:北阴玄枢,龙泪将醒。与此同时,袖中差分机疯狂震动——香港总部的七星镇魂阵监测数据正疯狂滚动,符号序列竟与青烟上的字迹完全重合。
这是...康罗伊的声音发紧。
张仁清盯着那行虚影,眼泪混着血污淌下来:我师父说过,地火要醒的时候,东西方的锁魂阵会共鸣。
龙泪...龙泪是锁魂阵的钥匙。他突然抓住康罗伊的手腕,铁镣硌得康罗伊生疼,您是不是也见过会发烫的石头?
是不是也听见雾里有声音?
门外突然传来闷响,夹杂着粗野的叫骂:再动老子捅死你!康罗伊侧耳听了听,是刘铁柱那几个义和团余孽又在反抗。
他抽回手,替张仁清解开腕上的铁镣:你说得对。
不是我救了你...是时代选中了我们。
密室里的烛火忽明忽暗,照见张仁清腕上的红痕,也照见康罗伊袖中龙泪晶体正发出幽蓝的光。
外头的叫骂声渐远,却有个低沉的怒吼穿透夜色:他们要把我们当牲口卖!
老子宁死不——
康罗伊推开窗,海风卷着咸湿的腥气灌进来。
他望着远处囚笼的方向,龙泪晶体的热度顺着血管爬遍全身。
明天清晨,他该去劳役区看看了——那些被锁在笼子里的,或许藏着比符纸更重要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