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的煤油灯芯结了朵灯花,地炸开星点火星。
乔治的指节抵着差分机冰凉的铜壳,纸带上那行小楷在跳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像有人用带血的笔在金属上刻字。
他盯着钟已上弦,红莲待燃八个字看了整整三个时辰,后颈的衬衫被冷汗浸透,粘在皮肤上像块浸了海水的破布。
康罗伊先生。达达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印度人特有的卷舌音,您看这里。他推了推起雾的眼镜,指尖点在纸带边缘的波动曲线上,月球信号中断时,电报机的电磁脉冲峰值比寻常高了十七个百分点——这不是自然干扰。老学者的喉结动了动,更像是......有人用灵能强行介入了机械逻辑。
乔治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三天前在文武庙听见的风铃,本应随海风清响的铜铃当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庙祝说龙王爷要睁眼。
原来那不是民间迷信,是地脉共鸣的前兆。
他抓起桌上的羽毛笔,在航海图背面唰唰写下:每次钟声=封印松动值+1。
笔锋戳破纸张,墨迹在两个字上晕开,像团凝固的血。
调全港地下水流图。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冷意。
当值的文员应声跑出去,靴跟敲在木地板上响。
半小时后,湿漉漉的图纸摊在橡木桌上,乔治的指尖沿着红色水痕移动——那些本该清澈的山泉水,竟有七处莫名泛红,所有水流箭头最后都指向同一个点:永生押当铺的地库。
有意思。他扯松领结,露出喉结处一道淡白的旧疤,那是穿越前被书店卷帘门砸伤的印记。
凌晨四点的海风从气窗灌进来,带着咸湿的鱼腥味。
他扣上银怀表,表盖内侧镶着詹尼的小像,去永生押。
永生押的门房见是监督官驾临,忙不迭开了后巷小门。
乔治踩着青石板往地库走,靴底碾过几片被雨水打落的木棉花,黏糊糊的。
林九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玄色道袍下摆沾着晨露,桃木罗盘在掌心转得呼呼生风。
当那口渗着黑水的青铜棺材出现在地库中央时,罗盘指针突然地折断,断尖直指东南方。
棺是假眼。林九的声音像碎瓷片,真眼在龙脊断处。他抬手点向窗外,大屿山方向的云层正被晨光染成血红色,龙脊山有处断脉,明朝时被海外来的番僧用镇山碑压过。
乔治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棺材上的饕餮纹。
他想起达达拜昨晚调阅的港英测绘局密档——九龙山脉中段标着地质不稳定区的溶洞系统。
原来圣殿骑士团早把诱饵埋在这里,引他往假地眼里钻。
调地形图。他对随行的文员说,要1841年英军登陆前的老图。
雨是在黄昏时落下来的。
乔治站在电报局后巷的屋檐下,雨水顺着瓦当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皮鞋。
玛伊像只黑猫似的蹲在对面屋顶,黑纱裹住的发梢滴着水,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在雨衣下显出轮廓。
消息应该传到了。他低声说,目光扫过黄阿才的办公室窗户——那通转移机密至澳门的假报告,此刻正躺在黄阿才的废纸篓里,被刻意揉皱的边角还沾着墨渍。
子夜时分,巷口传来胶鞋踩水的声响。
穿深灰色雨衣的男人缩着脖子,鬼鬼祟祟摸向电报局侧门。
玛伊的身影在雨幕中一闪,像片被风卷起的落叶。
当男人的手刚触到门锁,后颈突然一凉——玛伊的匕首尖已经抵住他的脊椎。
发报器。乔治的声音从雨里飘来。
男人浑身剧震,发报器掉在地上。
玛伊弯腰捡起,用微型蜡模快速拓下刻在底部的铭文。
雨水冲开蜡模边缘,露出SR-7三个字母,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劳瑟死了。乔治扯下雨衣男人的帽子,露出张苍白的脸,但他的蛇还在吐信。他蹲下身,指节敲了敲发报器,告诉你们主子,中秋夜的钟,我替他敲。
雨越下越大,打在电报局的铁皮屋顶上,像有人在敲一面破锣。
乔治摸出怀表看了眼,凌晨两点十七分。
他把发报器塞进公文包,抬头时看见玛伊正用舌尖舔去匕首上的雨水,黑纱下的眼睛亮得像两颗黑曜石。
明天。他对着雨幕说,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去深水埗老陈记。深水埗的晨雾还未散尽,老陈记茶楼的木楼梯就被踩得响。
乔治掀开门帘时,白头佬正把茶盏往桌上一墩,粗瓷碗底磕出条细纹:康监督倒是守时。他指节上的翡翠扳指泛着油绿,在茶雾里像团凝固的苔藓。
林九坐在靠窗的位置,玄色道袍沾着露水,面前的茶一口未动。
他的目光扫过乔治怀中的铁盒,罗盘在桌下轻轻震颤——这是地脉异动前的征兆。
乔治把铁盒搁在八仙桌上,锁扣弹开的瞬间,白头佬的瞳孔猛地收缩。
玄铁牌表面的古篆泛着冷光,血色水晶在晨雾里渗出丝丝红雾,像被抽干的人血。我要动地眼。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块铅坠入茶盏,震得浮在水面的茉莉花瓣簌簌打旋,但得先把这潭浑水搅清楚。
白头佬的手按在腰间的短铳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动龙王爷的眼珠子?
前年义兴会那批摸地穴的,没一个活着出来。他忽然抓起乔治的手腕,粗糙的掌心抵着对方腕脉,你要潮州帮的人当盾?
三步。乔治抽回手,指尖在桌面画出三个圈,码头卡死,镇脉压息,龙玺引蛇。他翻开铁盒内层,露出叠染着茶渍的报关单,义兴会每月走私的鸦片,有七成经尖沙咀码头。
您的人只要守住七个货栈——他敲了敲白头佬的翡翠扳指,他们的银钱断了,自然要拼命。
林九的罗盘突然地撞在桌沿。
他捏起根香点燃,看青烟歪向东南方:镇脉法要三日三夜,每夜子时需取龙脊山的活泉。道士的指甲缝里沾着朱砂,若中途断了香火......他盯着乔治喉结处的旧疤,你会看见整座山的坟头冒蓝火。
白头佬抓起茶盏一饮而尽,褐色茶渍在他胡须上凝成颗粒:保我兄弟的魂。
乔治从内袋摸出铜符,迦梨女神的八臂在晨光里泛着暗金。此符镇阴蚀。他把铜符推过去时,指腹擦过白头佬掌心的老茧,我拿康罗伊家的名誉担保——他忽然笑了,虽然现在这名誉不值几个先令。
白头佬捏着铜符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突然把符往怀里一揣,拍得桌子直晃:成!
今晚就让阿发带三十个兄弟守码头。他起身时带翻了茶盏,褐色液体在玄铁牌旁洇开,像道即将干涸的血痕。
林九最后一个离开。
他经过乔治身边时顿了顿,袖中滑出张黄纸塞到对方手里。
纸上用血画着只镇墓兽,背面写着极小的字:龙脊断脉处有阴兵碑,见碑即退。道士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只余一句飘散的低语:你身上有活人的气,他们......馋得很。
雨是在申时落下来的。
乔治站在监督署二楼窗前,看雨丝织成灰蒙蒙的帘幕。
艾玛·拉塞尔的黑伞就在楼下,像朵开在水洼里的墨莲。
她没进门,只是仰起脸,伞骨在雨里支开的瞬间,他看见她发间别着的银质六芒星——黄金黎明的标记。
信筒是铅封的,拆开时带着股潮霉味。
羊皮纸展开的刹那,乔治的呼吸一滞:上面的符文与玄铁牌如出一辙,却多了道锁链般的刻痕,像条被斩断的蛇。九龙封龙图残卷。艾玛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闷,一百年前我们试过,用三十六名术士的命换地眼闭合......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伞柄,那里缠着圈褪色的蓝丝带,他们的尸体在海里浮了三个月,眼睛都被鱼啃光了。
乔治盯着残卷上的水痕——那不是雨水,是某种淡青色的液体,像腐化的胆汁。
他忽然想起永生押地库里那口渗黑水的棺材,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所以你们现在来当说客?他的声音里带着刺。
艾玛的伞微微倾斜,雨珠顺着伞骨砸在她肩头:我来提醒你,地眼里的东西......她顿了顿,不是龙。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声音轻得像叹息:斩龙刀在大屿山的海蚀洞里,藏在郑和宝船的龙骨下。
雨幕吞没了她的身影。
乔治捏着残卷的手微微发颤,羊皮纸边缘的水痕突然泛起幽光,在他手背上烙出个六芒星印子——像被烫红的铁签子戳出来的。
深夜的密室比往常更冷。
乔治把玄铁牌按在差分机核心齿轮上时,机器发出濒死般的嗡鸣。
符文从牌面浮起,在空气中凝成星图,北斗七星的银芒里,第七颗星(破军)正缓缓移动,轨迹直指九龙山顶。
他摸出那枚南明铜钱,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钱边缘的细缝——像有人用针尖挑开的。
叮——
文武庙的铜铃响了。
这声清越的震颤穿透雨幕,撞在密室的玻璃上。
乔治的手指刚碰到铜钱,一滴暗红液体突然从裂缝里渗出来,地落在齿轮上。
腐蚀的声音像蛇信子舔过金属,等他凑近看时,凹槽的形状让他血液凝固——分明是只竖瞳,眼尾向上挑着,像极了地库里那口青铜棺上的饕餮纹。
差分机的纸带突然疯狂转动,墨迹在纸上拉出乱码般的曲线。
乔治抓起羽毛笔记录时,手腕被什么东西猛拽了一下——铜钱的裂缝里伸出根血丝,缠住他的手腕,像条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他反手抓起镇纸砸过去,铜钱掉在地上,血丝地缩回裂缝,只在他腕上留下道红痕,形状竟与艾玛伞柄上的蓝丝带完全吻合。
窗外的雨更大了。
乔治弯腰捡起铜钱,发现钱背的永乐通宝四个字,不知何时变成了血月将至。
他摸出怀表,秒针正指向的刻度——还有七天。
密室的煤油灯突然熄灭。
黑暗里,他听见地底下传来闷响,像有无数人在同时敲鼓。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汇聚成一个沙哑的男声,在他耳边低语:上弦的钟,该响了。
乔治的手指扣住桌下的勃朗宁,冷汗顺着下巴滴在玄铁牌上。
他望着星图里渐亮的破军星,忽然笑了——这局棋,终于要到最险的那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