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煤船的铁锚砸进浅滩时,乔治的靴底刚沾到湿滑的礁石。
咸腥的海风裹着铁锈味灌进领口,他摸了摸藏在羊皮外套下的左轮,金属枪管贴着皮肤,凉得像块墓碑。
辛格,带两个工人去东边破仓库打掩护。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滩涂上七扭八歪的盐堆——这些泛着灰白的结晶本该码放整齐,此刻却东倒西歪,像被巨手随意揉碎的棋子。
玛伊的短刀在指缝间转了个圈,发间银簪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晃了晃,在月光下划出冷光。
少年缩在运煤车后,左眼的擦伤在阴影里泛着青。
他突然拽住乔治的袖口,指甲几乎掐进布料:盐仓后门有个狗洞,我爹......我爹上个月用盐袋堵过。乔治蹲下来与他平视,能闻到少年身上未散的血腥气,混着海水的咸涩。等会儿跟陈叔的船回去。他说,你要活着把今天的事写进本子里——给你爹看。
少年的喉结动了动,最终重重点头。
陈永福不知何时站在船边,手里提着个粗布包裹,扔过来时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自制火折子,浸过桐油。他的指节还沾着茶盏碎片的血渍,在夜色里像几粒暗红的砂。
盐场的白房子近了。
乔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像敲在空桶上。
本该寂静的夜突然响起铁链拖地的声响,玛伊的短刀先他一步出鞘,刀锋划破空气的嘶鸣惊飞了几只夜鹭。
他抬手,运盐车的木轮在泥地上碾出半寸深的辙。
月光从缺了半块的窗棂漏进来,照见门楣上新鲜的血痕——不是人血,带着某种黏滑的腥气,像被剖开的鱼腹。
达达拜的手指突然搭上他的胳膊,《阿闼婆吠陀》的羊皮封面蹭着他的手背:符文。老人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灯花早已冷却,此刻却映着墙根暗红的刻痕,是《云笈七签》里的镇灵咒,但被倒着刻了。他的声音发颤,乔治这才发现老人的指尖在抖——这位向来沉稳的文化顾问,此刻像握着块烧红的炭。
门一声开了。
腐肉的气味先涌出来,乔治的胃里翻涌,他想起大屿山暗河的磷光,想起血书里父死于盐场的字迹。
祭坛中央的青铜龙首足有三丈高,龙睛是两颗浑浊的琥珀,龙嘴里衔着的血晶正在渗出淡红的雾气,像龙在吐息。
尸体堆在四周,乔治数到第七具时停了手——每具尸体的胸口都有个碗口大的洞,心脏被剜得干干净净。
血顺着石缝流进龙首下方的石盆,水面浮着层油状的膜,倒映着龙睛的琥珀光。
以汉人之魂为薪,燃龙息破天锁。达达拜的声音像被掐住了喉咙,这是要唤醒南龙之灵......用太平军信使的命做引子,逆转大清气运。他踉跄着扶住墙,指甲抠进砖缝里,他们疯了!
地脉里的龙灵哪是能随便唤醒的?
地面突然震动,乔治的靴跟陷进泥里。
石盆里的血水腾起水柱,半透明的人形从水里钻出来,他们的脸模糊不清,却能看见胸口的伤口——和尸体上的一模一样。
潮灵!玛伊的短刀砍在其中一个灵体上,刀刃像砍进棉花,却激起一片冰雾。
辛格的锡克战斧带着风声劈下,金属与灵体相触的瞬间,火星四溅,灵体发出尖啸,冰晶顺着斧刃爬向他的手腕。
嗡——达达拜的梵咒像块重石砸进乱局,潮灵的动作滞了滞。
乔治趁机拽出左轮,子弹却穿过灵体,在墙上撞出火星。去龙首!他吼向玛伊,水晶!
玛伊的银簪划出弧线,她踩着尸体堆跃上龙首的犄角,短刀在水晶周围撬出裂痕。
血晶突然发出蜂鸣,乔治的耳膜刺痛,龙首的琥珀眼睛里泛起红光。
咔嚓!水晶落地的瞬间,整个盐场发出低沉的龙吟。
乔治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声音不似任何已知的生物,像地脉在呻吟,像深海里的巨兽在掀动脊背。
远处海面掀起巨浪,月光下能看见浪尖上翻涌的黑影,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挣破海面。
乔治拽住玛伊的手腕往下跳,运盐车的木轮在泥地里打滑。
但他们刚冲到盐场后门,蒸汽的轰鸣便盖过了海浪声——威廉·劳瑟站在月光里,机械外骨骼的铜管泛着冷光,蒸汽从关节处嘶嘶喷出,长戟尖端的齿轮正在转动。
监督官大人。劳瑟的声音混着金属摩擦的刺响,劳福德大人说你会来,我就知道。他的脸藏在护目镜后,但乔治能看见他咧开的嘴,牙齿泛着不自然的银白,这职位是放逐?
不,是请君入瓮。
辛格的战斧砍在外骨骼上,迸出一串火星。
劳瑟的长戟横扫,木轮车被挑飞,砸在盐堆上发出闷响。分头走!乔治吼道,拽着玛伊往西边的沟渠跑,去雾多的地方!
咸湿的雾气突然漫上来,像有人扯了块灰布罩住天地。
乔治能听见劳瑟的蒸汽外骨骼在身后轰鸣,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能听见沟渠里的水在脚边流淌——这熟悉的声响让他眯起眼,盐场的沟渠系统在记忆里浮现,像张蛛网铺在地下。
雾气里传来玛伊的低语:后面有三条路。
乔治摸了摸怀里的血晶,它还在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他回头望了眼,雾气里只看得见劳瑟外骨骼的蒸汽在往上蹿,像根指向天空的银箭。
走中间那条。他说,嘴角扯出个弧度,让他尝尝盐场的规矩。乔治的靴跟碾碎了沟渠边的碎盐晶,玛伊的指尖始终掐着他掌心——这是两人约定的暗号,每三下轻掐代表后方三十步有动静。
此刻她连掐五下,蒸汽外骨骼的嗡鸣正贴着后颈爬上来,像条吐信的毒蛇。
往左偏半尺。他低声道,泥水里的碎陶片硌得脚踝生疼。
盐场的沟渠系统在康罗伊接手港口监督官时就被他翻烂了地图——三年前陈永福的运茶船被海关扣押,老人递来的不仅是茶饼,还有用朱砂标红的地下卤水管网图。第三根竹桩。他默念着,靴尖触到凸起的竹节,这是三天前让辛格用桐油浸过的标记。
蒸汽外骨骼的长戟擦着玛伊发梢劈进泥里,金属尖端带起的泥雨糊了乔治半张脸。
他拽着玛伊扑进侧边窄渠,腐臭的卤水漫过膝盖,却正好盖住两人的脚步声。
劳瑟的吼声混着蒸汽嘶鸣:康罗伊!
你以为能逃到哪里去?外骨骼关节处的铜管在雾气里泛着青灰,乔治盯着那抹颜色——那是蒸汽泄漏后与盐雾反应生成的氯化铜,说明这具机械甲的密封层早被海盐腐蚀得千疮百孔。
到了。玛伊的指甲掐进他手腕,渠壁的青苔下露出半块褪色的木牌,废卤池三个字被盐晶啃得只剩轮廓。
乔治摸向腰间的铜哨,这是陈永福今早塞给他的,说吹三声,能唤来盐工的魂——此刻他将哨子抵在唇间,吹出的却不是音调,而是气流擦过哨孔的嘶响。
劳瑟的外骨骼碾过渠边的盐堆,蒸汽喷口的白雾里,他看见乔治的背影闪进池边的破屋。终于肯停下了?劳瑟的长戟尖端齿轮飞转,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劳福德大人说你聪明,但聪明的老鼠......
话音戛然而止。
乔治的手掌拍在墙根的砖头上,预先埋好的陶瓮应声而碎。
硫磺与石灰的混合粉末随着卤水喷薄而出,强碱雾气像头突然苏醒的野兽,瞬间裹住劳瑟的外骨骼。
齿轮的转动声变成刺耳的呻吟,关节处的铜管滋滋冒起青烟——海盐本就是天然的催化剂,混合了生石灰的碱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着机械甲的薄弱处。
劳瑟的护目镜裂开蛛网状纹路,他挥戟劈向乔治,却因左腿关节卡死而踉跄。
池面突然翻涌,几双青灰色的手从沸腾的卤水里钻出来,指甲深深掐进外骨骼的金属护膝——正是先前被玛伊砍碎的潮灵,此刻它们的伤口渗出的不是冰雾,而是黏着盐晶的黑血。
劳瑟的吼声被卤水淹没,外骨骼在强碱与潮灵的撕扯下发出金属断裂的哀鸣。
乔治拽着玛伊退到池边,看着那具机械甲被拖入沸腾的卤水中,气泡炸裂时,劳瑟的半张脸浮出水面,银白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你阻止不了......龙已听命于清廷......紫禁城的钟就要响了......
最后一个音节被卤水吞没,池面重新归于平静,只剩几片烧焦的齿轮在水面打转。
玛伊的短刀还在滴血,她转头看向乔治:他说的......
回市区再说。乔治摸出怀里的血晶,它不再发烫,反而透出刺骨的寒意,先去艾玛那里。
黄金黎明协会的客房飘着檀香,艾玛·拉塞尔正对着壁炉拨弄银匙,匙柄上的六芒星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乔治将铅盒放在她膝头时,她连眼尾都没抬:我闻得到盐场的卤味,康罗伊先生。
我需要它。乔治单刀直入,劳瑟说清廷在操控龙灵,而这颗血晶......
是钥匙。艾玛终于抬头,她的瞳孔泛着琥珀色,像两滴凝固的蜜,黄金黎明可以封印它,但你要拿什么换?
乔治指节抵着桌面,指腹还留着盐晶的刺痒:港岛的灵脉归属权。
你们想要监视远东的旧神动向,需要我开放港口的灵脉节点。
沉默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
艾玛的银匙突然停住,六芒星在匙面投下扭曲的影:你比我想象的更贪心。她打开铅盒,血晶的红光映得她眼睫发亮,但我同意。
黄金黎明不会插手港岛事务——她合上盒子推回去,除非你唤醒旧神。
她起身时,黄铜罗盘落在桌上,表面刻着的二十八宿纹路泛着青铜的冷光:这能感应灵脉流向。
康罗伊先生,贪心和愚蠢之间,只有一线。
门合上的瞬间,乔治摸向罗盘,指尖触到的不是金属,而是某种活物的震颤。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这才发现天已蒙蒙亮,血晶在铅盒里轻轻嗡鸣,像在应和某种遥远的召唤。
深夜的海风卷着铁锈味扑上屋顶,乔治的差分机在月光下泛着银白。
这是他改良的第三代机型,齿轮组里嵌着从印度运来的星象石——劳福德的人总说他不务正业,却不知这台能接收来自月球背面的信号。
滴——齿轮突然倒转,扩音器里传出的不再是杂乱的电流声,而是带着金属摩擦的低语,那是维多利亚时代无人通晓的古英语:......第七机将转,神座镀金之时,凡人当跪......
乔治的后颈寒毛倒竖,他抓起铅笔记录,笔尖却在二字上戳破了纸。
海面突然翻涌,SS himalaya号的轮廓在浪尖沉浮,船底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正擦着船身游过。
他顺着船尾望去,铜制铭牌在月光下泛着幽蓝——那上面本该刻着船名,此刻却映出一只竖瞳,虹膜是血晶般的暗红,正缓缓闭合。
海风卷着差分机的纸页飞向码头方向,乔治听见远处传来木板断裂的脆响,混着水手的惊呼。
他握紧罗盘,青铜表面的震颤突然变得急促,像在警告什么。
码头上,SS himalaya号的锚链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