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的拇指碾过纸条上科林·坎贝尔几个潦草字母,指腹被粗糙的纸纹硌得生疼。
地下室传来的齿轮轻响突然变得刺耳,像有人用钢针在他太阳穴上敲打——加尔各答的危险还悬在头顶,勒克瑙的召唤却不容拖延。
詹尼的手仍按在他后背,温度透过亚麻衬衫渗进来。
他能听见她发间玳瑁簪子轻碰的脆响,还有哈山在门口急促的呼吸声。坎贝尔勋爵的信使等在码头?他问,声音比自己预期的更冷静。
说是带着勋爵的亲笔手令。哈山额头沁着汗,印度式缠头歪了半边,信使说英军前锋已到卡努尔,十天后再次总攻勒克瑙,勋爵要您和埃默里少尉直接去前线——
您要去前线了?约翰从楼梯上冲下来,铁屑顺着他的羊皮围裙簌簌掉在地毯上,家里的机器还没校准齿轮间隙!
昨天测试时计算弹道偏差了0.3英寸——
但战争不等人。乔治打断他,目光扫过客厅墙上的孟买地图。
老汤姆的警告信还在他衬衣口袋里发烫,圣殿骑士团的压力还隐隐在作痛,但勒克瑙的战役是阿尔伯特亲王亲自批注的康罗伊先生可参赞军务的机会。
他想起去年在温莎城堡,亲王对自己的告诫:虽然蒸汽能驱动思维,但荣耀始终建立在大英的炮口之上。
詹尼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指甲轻轻掐进他皮肤。孟买的事......她欲言又止,眼尾的细纹在煤油灯下泛着水光。
让达达拜联系拉吉普特家族的人。乔治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她无名指上那枚银戒——那是他刚送她的爱情纪念,阿卜杜拉的船今晚靠岸,硼砂和工匠由约翰的人护送进铁厂。
你让帕西商人的护卫队守在仓库,每两小时换班。
约翰扯了扯他的袖子:我跟你去勒克瑙。
乔治摇头,加尔各答的铸铁厂更重要,差分机的第四次迭代问题还很大,你得盯着新型镗床调试。他转向哈山,去马厩牵最快的阿拉伯马,我一刻钟后出发。
埃默里不知何时站在玄关,手里晃着他的黄铜望远镜,红色领结歪在脖子上: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个总把骑士精神挂在嘴边的贵族次子眼里闪着光,我昨天刚跟当地人学了锡克弯刀的握法——
你的少尉委任状在码头信使那里。乔治扯了扯自己的军便服领口,这是詹尼今早刚熨好的,还带着薰衣草香,坎贝尔勋爵给了我两个小队指挥权,你带轻步兵队。
阿米特·辛格从阴影里走出来,裹着的红色头巾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英国人向来信任锡克人的战斗力,他们属于印度次大陆的另类,忠诚而且战力强大,简直跟其他印度人完全两样。
可惜大部分的锡克人依然穷困潦倒,除了出卖战力一无所有,以前还可以给莫卧儿帝国卖命,现在只能给英国人打下手,现在的英国人也不太缺人手。
前几天在加尔各答的街头,破衣烂衫的阿米特·辛格拖着沉重的货车,摔倒在街头,被英军拿着枪托捶打。
正好缺少人手的乔治决定收留这个看起来还算精干的老人,其实阿米特·辛格才38岁,居然看起来像50岁。
本着上一世中国人的善意,乔治承诺了不错的薪水,结果阿米特眼前一亮,跪求这位少爷救济自己的家乡,现在那里的干旱已经快压垮所有的乡亲。
锡克教相互之间非常相亲相爱,没有一般印度人的狡诈,乔治心一软就答应了下来,答应出钱给他们开凿深水井。
结果就成了十几个身经百战老兵的雇主。
现在阿米特·辛格这个锡克老兵的弯刀挂在腰间,刀鞘上的铜饰擦得发亮:我的族人已在码头候着。他说,声音像砂纸擦过铁块,您救了阿姆利则的水井,辛格家的剑只为您出鞘。
詹尼突然拽住乔治的衣角。
她的手指在发抖,却笑得很轻:记得戴我缝的护腕。她低头帮他整理领扣,发梢扫过他下巴,里面缝了圣克里斯托弗勋章,保旅人平安。
乔治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每天詹尼举着煤油灯陪他修差分机,曾经的雨水顺着阁楼漏下来打湿她的裙角;想起昨晚在加尔各答的海滩,她指着星空说等打完这仗,我们去康沃尔买座带玫瑰园的房子。
此刻她的睫毛上沾着水光,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等我回来。他低头吻她额头,尝到淡淡的橙花香,带你去看勒克瑙的月光,一定比加尔各答的亮。
码头上的风卷着咸湿的海腥味扑来。
乔治踩着跳板时回头,看见詹尼还站在岸边,身影被煤油灯拉得很长,像根倔强的芦苇。
埃默里吹了声口哨,把他的皮箱扔上甲板,阿米特的族人已经在检查步枪,弯刀出鞘的清响此起彼伏。
五天后阿拉哈巴德的码头,从加尔各答到勒克瑙可以沿水路乘蒸汽船逆流而上到阿拉哈巴德,从阿拉哈巴德转陆路,十几号人骑上快马向西北行进约200公里至勒克瑙。
勒克瑙的轮廓在五天后出现在晨雾里。
乔治骑在马背上,望着城墙上火炮的影子,闻到空气中浮动的焦糊味——那是火药燃烧的气息,混合着腐烂的干草和血锈味。
军营里挤满了英军士兵,红色制服像一片移动的火海,锡克骑兵的长矛在雾中闪着冷光。
康罗伊先生!一个骑黑马的军官策马来迎,肩章上的双条杠在晨露里泛着银白,坎贝尔勋爵在指挥部等您。
指挥部设在城外的芒果园里,帐篷前的旗杆上飘着米字旗。
科林·坎贝尔勋爵站在地图前,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见到乔治立刻大步上前:年轻人,你比我想象的还快。他拍了拍乔治肩膀,掌心带着火药的灼痕,看看这个。
地图上,勒克瑙被红笔圈成刺猬,总督府的位置标着被困平民1700人起义军在凯塞尔班宫殿设了最后防线,坎贝尔指着宫殿的标记,他们有四门法式加农炮,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篷外的士兵,一些不太寻常的战士。
乔治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他想起老汤姆信里的能熔铁的火油,想起孟买地下室差分机突然加速的运转声。勋爵是指......
影子护卫。坎贝尔压低声音,我的侦察兵说,他们能在阴影里移动,刀枪不入。
上星期有个连的士兵看见他们,结果全吓疯了。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高地步兵掀开帘布,格子裙上沾着泥点:长官,掷弹兵连报告,新兵不肯领新配的手榴弹。
为什么?
他们说......士兵瞥了乔治一眼,说新来的少尉太年轻,指挥不了突击。
乔治解下军帽,露出额角一道淡粉色的伤疤——那是去年在伯明翰铁厂,齿轮崩裂时留下的。带我去见他们。
掷弹兵连的营地在芒果园深处。
二十个高大的苏格兰汉子围着火堆,看见乔治进来,有人吹了声刺耳的口哨:这是来送茶点的贵族少爷吗?
乔治走到火堆前,从腰带上解下詹尼缝的护腕,慢慢卷高左袖。
伤疤从手腕延伸到肘部,像条扭曲的红蜈蚣。我毕业于伯克郡的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他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铁砧上,那里从不教废物,我徒手搏杀过邪教徒,救了三个工人。他转向说话的士兵,那是个络腮胡的中士,上个月在伦敦,我带着十个人击退了刺杀王室的刺客,用的是腰间那把短铳。
在英国,服从命令者生,不服从命令者死,有谁听懂?
中士的眼神变了。
他站起身,靴跟磕出清脆的响声:您说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
1858年3月14日清晨,凯塞尔班宫殿的尖塔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乔治站在掷弹兵连最前排,手榴弹挂在腰间叮当作响。
埃默里的轻步兵队在右侧三百码处,望远镜的反光偶尔闪过。
阿米特带着族人跟在他身后,弯刀在鞘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进攻!号手的铜号撕裂空气。
乔治举起军刀,喊声响彻整个队列:高地步兵,跟我来!
子弹呼啸着从头顶掠过。
乔治猫腰冲进弹坑,泥土溅在护腕上。
前方二十码处,起义军的防御工事喷吐着火舌。
他摸出怀表——这是詹尼送的,背面刻着乔治·康罗伊,勇者无畏。
秒针刚走过三格,埃默里的轻步兵队就从侧翼包抄过去,步枪射击声像爆豆般响起。
手榴弹!中士的吼声盖过炮声。
乔治甩出第一颗,弧线划破晨雾,在工事上方炸开。
碎石和血肉飞溅的瞬间,他看见阴影里有东西在动——不是人,是团浓得化不开的黑,裹着弯刀的寒光。
影子护卫!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几个士兵踉跄着后退,步枪掉在泥里。
乔治的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
他抽出腰间的双柄短刀——这是詹尼让印度铁匠打的,刀柄刻着康罗伊家的纹章。
黑影扑过来时,他闻到腐叶和铁锈的味道。
弯刀劈下的瞬间,乔治侧身翻滚,刀锋擦着他的护腕划过,在金属上留下一道白痕。
他反手一刀刺进黑影的胸口,却像扎进棉花里——黑影没有血,只有黑色的雾气翻涌。
用火药!阿米特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辛格族人的步枪同时开火,铅弹裹着火药粉打进雾气里。
黑影发出尖啸,雾气凝结成实体——是个缠着红头巾的男人,眉心有块青黑色的印记,眼睛泛着死鱼般的白。
乔治的短刀刺穿他咽喉的刹那,男人的嘴突然裂开,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尖叫。
他身后的工事的隧道里,其他影子护卫的身影陆续显现,像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幽灵。
别停下!乔治吼着,血从他小臂的伤口渗出来,坎贝尔勋爵要的是宫殿,不是鬼魂!他踢开脚边的步枪,端起来扫射,子弹打穿最后一个影子护卫的膝盖。
晨雾被阳光撕开时,凯塞尔班宫殿的大门已经洞开,英国国旗正被掷弹兵们插在尖塔上。
庆功宴设在总督府的宴会厅里。
乔治的肩章上多了道银杠——坎贝尔勋爵亲自给他别上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时,说:你让高地步兵知道,勇气不分年龄。
埃默里醉醺醺地搂着他脖子,领结歪到耳朵根:我就说跟着你有肉吃!阿米特的族人围在角落,用锡克语唱着战歌,弯刀在烛光下泛着暖光。
午夜,乔治独自在总督府的回廊巡逻。
月光透过破碎的彩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色块。
他经过一间堆满文件的偏厅时,脚边的碎瓷片突然发出轻响。
弯腰去捡时,一片泛黄的羊皮纸从瓷片下露出来,上面的梵文他看不懂,但画着的图案让他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个莲花与光芒四射的太阳的徽章,和他在加尔各答发现的莫卧儿皇权的私人标志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乔治把羊皮纸塞进怀里,抬头望着勒克瑙的夜空。
月亮被乌云遮住一半,像只半睁的眼睛。
他摸了摸护腕上的勋章,詹尼的温度似乎还在。
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