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薄纱,裹着伯克郡的庄园。
乔治站在门廊下,靴跟碾过结霜的碎石,发出细碎的脆响。
老爷和夫人这次也必须跟着走一趟东方,不然乔治无法保护他们的安全,维多利亚女王有时候也是无能为力的。
他数着第三辆马车的铜质车轴——约翰的工具包还在原处,搭扣在冷风中微微晃动,露出半寸千分尺的银光。
少爷,内皮尔先生到了。马夫的声音从车道传来。
埃默里的马车溅着泥点冲进庄园,这位贵族次子探出头时,领结歪在锁骨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司康。上帝啊乔治,你该看看我路上遇见的——他跳下车,马靴踩碎一片冰碴,老霍奇森的奶牛卡在桥洞里,堵了半条路!话没说完,他瞥见詹尼抱着皮质公文包从门内出来,喉结动了动,詹尼小姐,您今天的帽子真衬眼睛。
詹尼摸了摸帽檐的缎带,蓝眼睛在晨雾里亮得像碎玻璃。内皮尔先生,您的领结该找个裁缝了。她递过公文包,这是最新的船期表,利物浦港的引航员换了,我在备注栏画了星号。
乔治接过包时,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凉得惊人。
他不动声色地扣住她的手腕,用体温焐着:露西娅呢?
在马厩和贝蒂告别。詹尼抽回手,整理他翻折的袖口,她说要给小矮马留块方糖,等我们从印度回来时,它该能驮她去看海了。
门廊阴影里传来金属摩擦声。
乔治余光扫过左侧的紫杉树,看见一片深灰呢料闪过——是查尔斯·梅森。
军情六处的特工总爱穿这种洗得发白的旧大衣,肩线磨得发亮,像块被反复摩挲的鹅卵石。
他假装在系鞋带,其实在数马车上的木箱数目。
该走了。乔治拍了拍埃默里的肩,约翰,你的工具包。
工程师约翰·拉姆齐从第二辆马车里探出头,络腮胡上沾着机油:爵爷,我把差分机的传动齿轮拆成了三箱,每箱都垫了软木。
就算马车翻进沟里,零件也掉不出半颗。他晃了晃手里的扳手,要是有人想硬撬——金属碰撞声清脆作响,我这扳手能敲碎三个壮汉的膝盖。
詹尼突然拉住乔治的袖扣。
她的手指在发抖,却笑得很稳:我在您的怀表里塞了张纸条。
他摸出金表,表盖内侧果然贴着张薄纸,字迹是她特有的斜体:别让齿轮卡住。
晨钟在五英里外的教堂敲响。
乔治把表贴在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钟鸣重叠。
三辆马车开始挪动,车轮碾过结霜的草皮,发出类似骨节的脆响。
查尔斯·梅森从紫杉树后走出来,站在路中央,大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的左轮枪柄——他在等,等哪个箱子露出不该有的分量,等哪双眼睛露出慌乱。
乔治望着他的影子被车轮碾碎,在心里数到第三声钟响。
变故发生在过了老磨坊半英里处。
头车的车夫突然勒住缰绳,马嘶声刺破晨雾。
乔治掀开窗帘,看见六个戴黑色面罩的人从溪涧的芦苇丛里钻出来,手里的短管霰弹枪在雾中泛着冷光。
最前面的男人用枪管敲了敲头车的铜灯,声音像敲在棺材上:康罗伊少爷,圣殿骑士团请您留下差分机的核心图纸。
埃默里骂了句脏话,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银柄短刀上。
詹尼突然按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从裙摆里摸出把镀银小手枪——那是乔治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刻着詹尼·康罗伊的缩写。
约翰。乔治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第三辆马车的暗格。
工程师的回答是扳手砸穿车窗的脆响。
三箱零件被他掀翻在地,齿轮、弹簧、铜制杠杆滚了满地。
戴面罩的男人愣了一下,枪口转向约翰:你耍我们?
耍的就是你们。埃默里的短刀划开面罩,露出底下一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知道为什么康罗伊家的马车总走这条破路吗?他踢了踢地上的齿轮,因为这里的每颗螺丝都能当子弹——
话音未落,芦苇丛里传来狗吠。
是弗雷德里克·艾博兰,乔治从伦敦雇的退伍骑兵,带着四个护卫从后方包抄过来。
他们的马刀出鞘时,晨雾里腾起血线。
詹尼突然拽住乔治的胳膊,指向右侧的土坡:
三个戴面罩的人正试图拖走第二辆马车——那里装着詹尼的公文包,和露西娅的泰迪熊。
乔治抄起脚边的铜制杠杆砸过去,杠杆擦着那人的耳根砸在车轮上,发出闷响。弗雷德里克!他吼道,保护老爷和夫人!
混乱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当最后一个面罩男被踢进溪涧时,晨雾已经散了大半。
詹尼蹲在路边,用手帕擦乔治指节上的血:您不该亲自——
我该。他握住她的手,因为他们要的不只是图纸。他望向远处的树林,那里有片松针被压得东倒西歪,圣殿骑士团的耳目比我想的更近。
埃默里把短刀插回鞘里,刀身还滴着血:现在怎么办?
按原路线去利物浦?
乔治摸出怀表。
秒针停在的位置——詹尼塞的纸条被血染红了半角。改道。他说,走老猎人托马斯的猎径。
去年秋天我和他打过猎,那条路能绕开所有哨卡。
托马斯?约翰擦着扳手,那个总说林子里有狼的疯老头?
他不疯。乔治望向东南方的山影,他只是见过不该看的东西。
马车重新启程时,詹尼把泰迪熊抱在怀里,夫人在马车里照顾男爵老爷。
詹尼摸到熊肚子里的铅盒还在,温度透过毛绒传来,像颗跳动的心脏。
车窗外,晨雾散尽的天空里,一只乌鸦正绕着松树林盘旋——那里,有个裹着鹿皮大衣的身影,正用单筒望远镜望着他们。
车轮碾过腐叶的脆响在林子里荡开,乔治隔着车窗都能闻到松脂的腥甜。
老猎径比他记忆中更窄,两侧灌木抽打着车身,詹尼怀里的泰迪熊被刮掉一撮毛,她却盯着熊腹微微凸起的铅盒——那是差分机核心图纸的微缩胶片,温度透过毛绒抵着她掌心,像块烧红的炭。
爵爷,前轮卡进树坑了。车夫的吆喝混着马喷鼻的响。
乔治掀帘时,冷风裹着腐土味灌进来,他看见最前面的马车斜在斜坡上,铁轮陷进半人深的泥淖,车夫正用撬棍撬动车轴,额角的汗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是托马斯的陷阱。詹尼突然说。
她的手指点向泥坑边缘——那里有半枚兽夹的齿痕,裹着松针伪装。
话音未落,林子里传来枯枝断裂声,一个裹鹿皮大衣的身影从树后转出来,银发在树缝漏下的光里泛着银灰,左脸有道月牙形疤痕,正是用单筒望远镜观察他们的人。
康罗伊小少爷。老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枪管,去年秋天你在我这儿烤兔子,说要是哪天被狼追,就走猎径。
现在是狼追你,还是你追狼?
乔治跳下车,靴底碾碎两片冻硬的橡果。
他注意到托马斯腰间挂着燧发枪,枪托刻着褪色的圣乔治十字——那是半岛战争老兵的标记。是狼。他指了指车辙里新鲜的马蹄印,圣殿骑士团的狼。
托马斯眯起眼,疤痕随眼皮褶皱起伏。
他蹲下身,用猎刀挑起车辙里的泥块,指腹抹过藏在泥里的铁屑:他们在马掌上嵌了追踪钉。刀光一闪,铁屑被挑进火绒盒,走直线的话,天黑前就能被追上。
埃默里从第二辆马车探出头,短刀在指间转了个花:老猎人,你要带我们走哪条路?
兔子洞吗?
托马斯没理他,转身往林深处走,鹿皮靴踩断的枯枝发出暗号般的脆响:跟紧了。
一百年前保王党藏金币的地道,现在长蘑菇,但够四辆马车过。他忽然停步,侧耳听了听,五分钟前有三只乌鸦往西北飞——它们不喜欢火药味。
乔治冲车夫打了个手势,车夫立刻解下辕马,改成两匹马拉一辆车。
约翰从第三辆马车钻出来,络腮胡沾着机油,手里提着改装过的扳手:爵爷,我把车轴加固了,就算地道塌半块石头——
塌的话先砸我。托马斯回头笑,缺了颗门牙的嘴漏风,我在地道口种了曼陀罗,毒蛇都绕着走。
队伍重新启程时,詹尼悄悄拽住乔治的袖口:他知道我们带了什么。
他见过更危险的。乔治摸了摸怀表,秒针不知何时又开始走动,去年猎鹿时,他说林子里有会剥皮的风——现在我信了。
地道口藏在老橡树的根系里,苔藓覆盖的石门需要托马斯用猎刀划三道特定的痕迹才会松动。
门内霉味呛得埃默里直咳嗽,他举着火把照向洞顶,石缝里垂着晶簇,像倒悬的碎冰:上帝啊,这地方够藏一个团的士兵。
藏过。托马斯往火里撒了把松针,烟雾里飘出苦杏仁味,克伦威尔的人烧过这里,用了三车生石灰。他踢了踢脚边的骷髅,肋骨间卡着锈蚀的火绳枪,后来就只剩蘑菇和——
和什么?詹尼的声音突然发紧。
她的火把照到洞壁,那里用血(或者某种深色液体)画着扭曲的符号,像被踩扁的十字架,又像多了只眼睛的荆棘冠。
托马斯的猎刀地敲在岩壁上:别盯着看。
那是圣殿骑士团的,标记他们清理过的不洁之地他扯了扯乔治的衣袖,走快点,地道另一头离利物浦港只有两英里。
出地道时,暮色正漫过天际线。
利物浦港的桅杆林在视野里起伏,像片钢铁的森林。
乔治数着码头边的蒸汽船,烟囟吐着的白雾被风吹散,露出东方之星号的金漆船名——那是詹尼托利物浦熟悉的船长改的船期,原班引航员被调去了朴次茅斯。
检查货物。乔治的声音压得很低。
约翰立刻打开第三辆马车的暗格,齿轮箱上的封条完好,铜锁扣着他特有的梅花印。
詹尼解开泰迪熊的缝线,铅盒还在,盒底的石蜡没有融化——说明没被高温烘烤过,图纸安全。
埃默里突然碰了碰乔治的肩膀,下巴朝码头仓库方向扬了扬:穿粗布围裙的那个,他摸了三次裤兜。乔治顺着看过去,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往东方之星号装货,其中一个的手总在右裤袋摸索,那里鼓着块硬邦邦的东西——不是货单,是左轮枪。
詹尼,去和大副说,延迟半小时启航。乔治把怀表塞进她手心,货物受潮当理由。
埃默里,带弗雷德里克去引航员小屋,就说少爷要亲自检查货物。
约翰——他看向工程师,把齿轮箱搬到底舱最里层,用防水油布裹三层。
托马斯突然拍了拍乔治的后背,燧发枪已经上了膛:我去会会这些装卸工他的鹿皮大衣在风里鼓成帆,狼来了,总得有人把它们引进陷阱。
乔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仓库阴影里,喉结动了动。
詹尼的手指轻轻勾住他的小指,像小时候在伯克郡庄园躲雨时那样:露西娅说,泰迪熊会保护我们。
它保护的是未来。乔治望着东方之星号的甲板,水手正把最后一箱货物吊上船,箱盖上沾着新鲜的松针——和地道口的一模一样。
他摸了摸口袋里托马斯塞给他的东西:半块发黑的碎骨,骨头上刻着和洞壁一样的。
汽笛突然长鸣,惊起一群海鸥。
乔治抬头时,看见桅杆顶端的了望员正冲甲板打手势——两短一长,是发现可疑目标的信号。
詹尼的手在他掌心收紧,他却笑了。
印度的雨季要来了。他轻声说,希望他们带够了伞。
船锚溅起的水花里,托马斯的猎刀反射着最后一缕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