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尼的指甲轻轻叩了叩证物袋边缘,铜板表面的细汗在冷光下泛着珍珠白。
她转身时大衣下摆扫过档案柜,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解雇记录页发出脆响——三个月前被裁的维修主管,此刻在她记忆里突然清晰起来:那人走时红着眼眶说康罗伊先生会后悔的,而她当时只当是被裁者的气话。
詹尼女士!实验室技术员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熬夜的哑,弱酸蒸气显影完成了!
她抓起证物袋冲向楼梯,丝绸睡裙在阶梯上荡开涟漪。
实验室里,七盏台灯聚光在操作台上,铜版正缓缓渗出淡绿色纹路,像春冰初融的溪流。
马丁·李蹲在放大镜前,油污的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触碰,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看齿轮组第三列,模数比17:23——可咱们曙光1改的设计图是17:22,上周四才改的参数。
詹尼的后颈突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记得那个周四,理查德·布朗喝多了威士忌,在酒吧里大着舌头说康罗伊的新机器该配更结实的齿轮,而艾米莉当晚就故意把改了一半的图纸落在了茶水间。
原来从那时起,钓饵就被人吞了——他们要的不是技术,是让黎明工厂成为商业间谍的被告。
冻结所有对外技术传输。她抓起电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给艾米莉发电报,北美巡讲暂停,让她立刻回利物浦。转头对技术员道:把显影后的铜版用铅盒封死,送到地下保险库。
窗外传来巡逻犬的吠叫,突击小队押着间谍经过草坪,那人的工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簇新的黑皮鞋——根本不是真正的维修工。
詹尼摸出怀表,凌晨四点十七分,康罗伊该在跨大西洋的轮船上了
康罗伊站在晨星号的甲板上,咸湿的海风卷着电报纸。
詹尼的密信最后一行被海水晕开:他们要的是舆论绞索。他捏紧信纸,指缝里漏出的碎纸片被风卷向大西洋,像一群白色的海鸟。
船长。他转身对沃克道,动用所有在北美码头的线人,查华盛顿那个Ip的资金流向。沃克的航海日志在他掌心压出红印,需要多久?
三天。沃克摘下船长帽,露出额角的旧伤疤,但得用您私藏的牙买加朗姆酒贿赂海关的老汤姆。
康罗伊笑了,从大衣内袋摸出银酒壶抛过去:告诉他,喝完这壶,下趟船给他带箱雪利酒。
三天后的黎明,晨星号的电报室飘着烧焦的纸味。
康罗伊捏着加密文件,火漆印上的锚纹还带着余温。
六笔汇款单在桌上摊开,巴哈马离岸公司的印章像六朵黑花,而付款方签名栏的自由农机联合体字样,比他想象中更丑陋。
他们想用法律挡刀。他把文件按在胸口,感受着纸张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皮肤,那我就用账本斩首。
亨利·摩根的皮箱在工厂门口磕出一道新痕。
老人盯着门楣上黎明农机的铜字,喉结动了动——二十年前他亲手把这牌子钉上去时,铜还是暖的。
马丁·李抱着工具箱站在他旁边,油污的指节蹭了蹭鼻尖:摩根先生,要不我跟您去?
不用。摩根从怀里摸出枚锈钉子,钉子头还沾着木屑,当年钉这牌子时,我多敲了颗钉子在底下。他把钉子塞进马丁手心,要是我在华盛顿说软话,你就拿这个抽我。
马丁捏着钉子,感觉那锈迹正往掌纹里钻。
他望着摩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突然想起上个月老人在车间说的话:机器不会说谎,但造机器的人会。
华盛顿的闭门听证会开在阴雨天。
摩根的旧西装熨得笔挺,可袖口还是磨出了毛边。
他盯着对面自由牌代表发白的脸,喉咙突然发紧——那是二十年前在伯明翰,他亲眼看见那人父亲往轴承里掺废铁渣时的表情。
我见过。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关键轴承掺废铁渣,会让机手在翻土时多担三成断轴风险。
听证室的落地窗外,国会山的穹顶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康罗伊站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看着摩根的身影在玻璃上投下的剪影,手指轻轻敲了敲桌角——招标结果宣布前夕,他要做的事,比证词更锋利。
雨越下越大,顺着屋檐滴在他脚边,汇成细小的溪流。
他望着雨幕中逐渐清晰的钢铁轮廓——那是黎明工厂新造的联合收割机,正从码头缓缓驶向国会山。
国会大厦南草坪的晨露还未散尽,五十台曙光3型联合收割机已在晨光中列队成阵。
康罗伊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阶上,黑色礼服翻领别着黎明工厂的铜制徽章,指尖轻轻抚过最近一台机器的履带——漆面映出他微扬的下颌线,比任何报纸头条都更清晰地宣告着这场展示的来意。
康罗伊先生!《纽约时报》的记者举着鹅毛笔跑近,墨水瓶在腰间晃出蓝黑色的弧,您如何回应自由农机联合体关于技术剽窃的指控?
康罗伊转身时,晨风吹起他的披风,露出内侧绣着的伯克郡家徽。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中举着放大镜研究齿轮的老农夫、踮脚摸驾驶座的金发女孩,最后落在记者的喉结上:真正的技术,该让用它的人说话。他抬手指向正调试差分机面板的艾米莉,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位是黎明农机首席工程师艾米莉·霍华德小姐——她会用三十秒,让您明白什么是弹钢琴般的耕作
艾米莉的手指在黄铜旋钮上跳跃,像在弹奏管风琴。
随着最后一个旋钮归位,收割机的蒸汽炉发出轻鸣,铁犁缓缓切入预先铺好的黑土。
站在最前排的老妇人突然捂住嘴——翻起的土块间,竟整齐躺着六颗金黄的麦穗,正是方才她悄悄埋进去的。
上帝啊!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记者的鹅毛笔掉在地上,他蹲下去捡时,看见一个穿工装裤的男孩正把脸贴在履带上,鼻尖压出红印:爸爸,这铁家伙比咱家的老马还温柔!
康罗伊的拇指摩挲着怀表盖,詹尼昨夜的密信还在表盖内侧:自由联合体买通了三个州议员,招标会可能暗箱操作。此刻他望着人群中自发形成的人墙——主妇们用阳伞圈出安全区,工人们主动维持秩序——突然笑了。
舆论的绞索,从来不是套在被告脖子上的,而是握在民心手里的刀。
马丁!
这声呼唤混在人群的喧嚣里,却像冰锥扎进马丁的后颈。
他转身时,机油渍的工装蹭到了陌生男子的丝质领结。
对方戴着单片眼镜,香水味浓得呛人:康罗伊工厂的运输主管?
不,现在该叫您临时监管男子从银烟盒里抽出张纸,两万英镑,够在伦敦买栋带花园的房子。
您女儿以后不用再喝稀粥——
马丁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上周三,小露西举着锡杯冲他笑:爸爸,牛奶甜!当时他蹲在厨房,看詹尼女士亲手往杯子里加了半勺方糖。您女儿现在每天能喝上牛奶——男子的声音突然变调,因为马丁的指节正捏着那张纸,指缝里渗出细碎的白。
这才是真正的翻身。马丁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轨,他把碎纸片撒在男子锃亮的皮鞋上,去告诉你们老板,康罗伊工厂的螺丝,比你们的良心还结实。
男子的单片眼镜落地,马丁转身时撞翻了卖热狗的推车。
詹尼正站在展台区边缘,黑色天鹅绒手套里攥着怀表——指针指向十点十七分,和马丁撕碎信纸的时间分秒不差。
她望着马丁跑近时起伏的肩膀,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利物浦码头,这个爱尔兰小伙子为了抢搬运工的活,在暴雨里跪了三小时。
密信?她接过马丁递来的碎纸片,指尖触到残留的香水味,做得很好。她从手袋里摸出块绣着黎明徽章的手帕,先去擦脸,半小时后到后台找我。
康罗伊在后台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把最后一枚致喂养世界的劳动者铭牌钉在车头。
锤子的回声撞在铁皮车厢上,像某种古老的战歌。
他盯着马丁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真正的贵族,不是血统里的金,是人心上的秤。
把涉事批次单独封存。他摘下工作手套,搭在马丁肩头,从今天起,你是北方运输总监管。马丁的喉结动了动,想说,却被康罗伊截断:去把露西的牛奶配额加到双份——我要让整个利物浦知道,康罗伊工厂的工人,女儿永远不会饿肚子。
签约日的清晨,匹兹堡编组站飘着煤烟与麦香。
詹尼的皮靴踩过铁轨,电报纸在她掌心发烫:南方种植园主联名请求引进改良播种机,附言: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武器,还有面包。她抬头时,看见康罗伊正站在春耕号车头前,晨光照亮他鬓角的碎发——那是去年在曼彻斯特工厂爆炸中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像镀了层金边。
铁犁划开的不只是冻土。他的声音被蒸汽声托着,传向正在挂接的十节车厢,是整个旧世界的根基。
第一声汽笛响起时,马丁抱着小露西挤在人群最前面。
女孩把脸贴在车窗上,哈出的白雾里映着致喂养世界的劳动者的烫金铭牌。
她突然指着远处喊:爸爸看!
火车头冒烟了,像朵大云!
马丁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晨雾正被汽笛撕开,露出更远处的地平线——那里有刚翻整的黑土,有等待播种的麦田,有比蒸汽更炽热的,正在苏醒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