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尼的指尖在怀表边缘轻轻划过,康罗伊垂眸的侧影被煤油灯拉得很长。
蒸汽锤的余震透过地板传来,像某种隐秘的心跳——那是x6号完成水密测试的信号,船坞工人们的欢呼正顺着通风管道往上钻,在天花板上撞出细碎的回响。
该去会议室了。康罗伊合上怀表,表链在掌心绕了两圈,金属扣与指节相碰发出轻响。
詹尼将散落在船坞控制台的设计图收进皮质文件夹时,瞥见他袖口露出的机械表,秒针正以差分机齿轮般精准的节奏跳动——这是他从武汉带来的习惯,总把时间掰成最细的齿牙。
地下会议室的橡木桌还带着昨夜的潮气,康罗伊展开北美农业分布图时,地图角卷起的褶皱里掉出半片干枯的三叶草。
艾米莉·霍华德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住,她盯着那片叶子,忽然想起康罗伊去年在爱丁堡大学演讲时说过的话:真正的工业革命,要让每片土地都长出齿轮。
蒸汽能撕开大洋,也能劈开冻土。康罗伊的指尖压在俄亥俄平原上,指节因用力泛白,x6号的复合合金龙骨能扛住北大西洋的风暴,同样能承受黑土地的拉力。他抽出一叠蓝图拍在桌上,最上面那张画着带锯齿的金属臂,曙光3型自动收割机,差分机控制播种精度,双动力传输系统——
可铸炮厂的锻炉刚磨合好。查尔斯·沃克的指节叩了叩桌面,这位前海军船长的眉峰拧成炮口的角度,转产农机意味着要拆三条舰炮生产线。
詹尼翻开刚送来的财务报表,纸页摩擦声像风吹过麦浪:春季播种季前交付五百台,覆盖俄亥俄至伊利诺伊的需求,利润率是私掠船贸易的1.7倍。她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与康罗伊相撞,更重要的是,南方战争部的机械学院还在挖地基,我们的工程师已经能带着收割机去做实地教学
艾米莉的笔尖开始飞转,发梢沾着的铸炮厂铁屑落在图纸上,像撒了把星子:可调节割刀能适应不同麦秆高度,差分机预设行距能减少12%的漏割率——她忽然顿住,耳尖泛起薄红,这些数据是我在诺丁汉农场蹲了三个月记下来的。
康罗伊的拇指摩挲着蓝图边缘,那里有艾米莉用红笔标着的关键应力点。
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那封推荐信,曼彻斯特皇家机械学会的老教授在信尾写:这个姑娘能让齿轮学会跳舞,前提是别让老古董们拿规矩捆住她的手。
老亨利·摩根的手正在发抖。
他作坊的橡木梁上挂着三十把祖传的镰刀,每把都磨得能照见人,此刻却映出他扭曲的脸。
学徒小汤姆举着刚从伯明翰邮报上撕下来的新闻:康罗伊家的新厂要造会自己割麦子的铁家伙!
艾米莉·霍华德那个丫头——
住嘴!摩根抄起案头的木刻收割机模型,那是他照着报纸画样雕的,此刻被他狠狠砸向墙壁。
木屑飞溅中,他想起五十年前跟着父亲学磨镰刀的清晨,露水沾湿裤脚,麦芒刺得手背发痒,可那是土地的呼吸让机器决定庄稼怎么长?他抓起一把真镰刀,刀刃在阳光里划出冷光,这是对土地的亵渎!
当晚,五家手工农具作坊的烟囱同时冒出青烟。
摩根捏着烧得半焦的联合声明,火漆上印着新刻的麦穗纹章:手工农具同业联合会。
他往墨水瓶里猛灌了半杯威士忌,笔尖在抵制贵族玩具几个字上洇开一团墨迹——像块正在扩散的污渍,又像粒埋进土里的种子。
利物浦码头的咸风卷着拉姆齐的羊皮围裙。
他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身后的黑板写着:每工日半磅牛肉,热水澡不限时,子女入读康罗伊初等学堂免学费。爱尔兰移民们挤在跳板上,有人扯着嗓子问:听说康罗伊先生去年往都柏林运了二十船面粉?
三十船。拉姆齐拍了拍胸口的徽章,那是铸炮厂的铁锚标志,其中五船直接送到了科克郡。人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马丁·李挤到最前面,他臂弯里还留着克里米亚战争时的弹痕:我造过野战炮的炮架,改铆接流程应该不难。
培训车间的蒸汽管道发出嘶鸣时,马丁正蹲在收割机骨架旁。
他用锤子敲了敲连接处,转头对拉姆齐喊:把铆钉换成斜口的!火花溅起的瞬间,他想起在克里米亚的冬天,俄军炮弹炸碎了运粮车的辐条,而现在——他摸了摸骨架上刻着的黎明农机字样——这些铁家伙要去喂饱整片平原。
开工第三周的清晨,拉姆齐沿着生产线巡视。
新刷的机器蓝漆还带着松节油的气味,却在角落的工具箱旁闻到一丝异样的酸臭。
三个新工人挤在更衣室里,其中一个看见他立刻转身,后颈的刺青闪了闪——那不是常见的三叶草或锚,倒像个扭曲的麦穗。
约翰?詹尼的声音从办公室传来,财务室收到封匿名信......
拉姆齐扯了扯领口,铆钉碰撞的声音在车间里荡开。
他望着窗外飘起的雨云,忽然想起康罗伊常说的那句话:齿轮转得太快,总会卡住几颗生锈的齿。詹尼推开办公室门时,康罗伊正将怀表扣回马甲口袋。
他的指节抵着橡木桌面,指缝间漏出的光落在匿名信上——信纸上沾着木屑,字迹歪扭如被踩碎的麦穗,写着明晨卯时,三十人停工。
拉姆齐在车间逮到三个刺青的。詹尼将银匙搁在红茶杯沿,金属与骨瓷相碰的脆响里,她看见康罗伊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后颈的麦穗纹,和摩根作坊新刻的火漆章一样。
康罗伊的拇指沿着信纸边缘摩挲,那里还留着封蜡融化的痕迹。
他想起三天前在伯明翰咖啡馆,透过磨砂玻璃看见的剪影——老摩根攥着镰刀模型,指节发白地砸在木桌上,要让那些铁棺材在麦地里生锈。
现在看来,老人不仅要砸模型,还要砸他刚支起的生产线。
通知拉姆齐,别拦着他们停工。康罗伊忽然笑了,那笑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流,把食堂的炖牛肉换成咸鳕鱼,茶水减两成糖。詹尼的钢笔尖在备忘录上顿住,抬头正撞进他深灰眼睛里跳动的星火,饥饿会让人想说话,尤其是被人当枪使的。
车间的汽笛在黎明前拉响时,三十个工人真的放下了扳手。
他们挤在锻炉旁,领头的小汤姆把破毡帽往地上一摔:每天十小时累断腰,扣完罚金连半磅奶酪都买不起!他后颈的麦穗刺青在蒸汽里泛着青,那是昨夜摩根用烧红的铁签子烫的,疼得他咬碎了半颗槽牙。
拉姆齐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羊皮围裙沾着机油,却比平时多系了个铜哨。
他望着人群里几个缩着脖子的爱尔兰人——昨天还和他聊都柏林的土豆田,今天就举着传统工时的破布旗。马丁。他喊了声,那个克里米亚老兵从人群后挤出来,弹痕累累的手掌拍在小汤姆肩上,你说十小时累?
我在塞瓦斯托波尔挖战壕,每天十六小时,头顶落着炮弹。他掀起袖子,露出狰狞的疤痕,那时候我想,要是有台铁家伙能替我搬石头......
小汤姆的喉结动了动。
他瞥见墙角的茶水桶——平时飘着黄油的浓红茶,今天只浮着几片干枯的薄荷。
肚子里的饥饿像小兽在抓挠,他想起昨夜摩根塞给他的半块黑面包,还有那句事成后给你买双新靴子。
可现在,其他工人的目光开始游移,有个红头发的小个子正盯着车间外——那里停着两辆带康罗伊初等学堂铜标的马车,他的小女儿每天坐着那车去学算术。
都回岗位。拉姆齐突然吹响铜哨,哨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小汤姆刚要开口,就看见詹尼从办公楼出来,怀里抱着一摞文件。
她经过人群时顿了顿,声音清亮得像教堂的风琴声:政府招标的事,康罗伊先生说下午开说明会。
战时应急耕作设备......免税十年呢。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铁扔进冰湖。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私语,小个子工人扯了扯小汤姆的衣角:免税十年?
那厂子里能多招多少人?
我家老三还在码头扛煤呢......小汤姆后颈的刺青开始发烫,他突然想起摩根作坊的学徒工——每天干十二小时,拿半份工钱,连热水澡都没得洗。
康罗伊站在招标会的讲台上时,阳光正透过彩绘玻璃窗斜照进来。
他身后的差分机投影仪投出淡蓝色的光,映得艾米莉的脸发亮——她昨晚熬红的眼睛里,此刻跳动着火焰。传统收割需要十五人\/日\/百英亩。康罗伊的声音像齿轮咬合般精准,曙光3型只需要两人,燃料消耗是蒸汽火车的1\/8,维修周期......
台下的宾夕法尼亚官员推了推圆框眼镜:价格呢?
我们不卖机器。康罗伊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上的反光扫过人群,我们出租服务。
每英亩一先令,包修包运。
会场炸开了锅。
南方种植园主老泰勒拍着桌子站起来,他的金表链在马甲上晃得人眼花:我在密西西比有三千英亩棉花地!
预付五千镑定金,下个月就要机器进场!
摩根蹲在门外的梧桐树下,树根硌得他膝盖生疼。
他听见里面的欢呼像涨潮的海水,淹没了自己急促的心跳。
怀里的联合声明还带着作坊的木屑味,可现在——他摸了摸怀里的镰刀,刀刃已经钝了,就像他这双磨了五十年镰刀的手。
与此同时,锅炉车间的蒸汽管发出嘶鸣。
理查德·布朗猫着腰钻进传动箱,微型相机的快门声轻得像蚊子哼。
他往螺丝孔里拧进那枚空心钉,螺纹与金属摩擦的瞬间,后颈突然冒起冷汗——这颗螺丝的纹路比标准件多了两圈。
布朗先生?马丁·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布朗转身时,相机差点掉在地上。
马丁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那颗螺丝,指腹还沾着机油:您换的这颗,和上个月利物浦钢厂的货不一样。他的目光扫过布朗发白的脸,我在克里米亚修过俄军的蒸汽炮,他们的螺丝总爱多拧两圈——说是上帝的额外保险
布朗的喉结动了动,想笑却扯痛了嘴角。
他看见詹尼抱着采购单走进来,发梢沾着的铁屑在阳光下闪着光。上个月的螺丝订单,是我亲自核对的。她翻开账本,指尖停在某一页,标准件,不多不少。
车间的风掀起她的裙角,吹得布朗后颈发凉。
他不知道,詹尼昨晚在阁楼的暗房里,正将一叠关键部件图纸浸入定影液——那上面的应力点全被改过,齿轮咬合处多了道肉眼难辨的凹槽。
暮色降临时,康罗伊站在顶楼阳台。
詹尼递来一杯热可可,杯壁上凝着水珠,像他此刻的思绪。摩根的人今天下午全回去上班了。她指着车间方向,那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小汤姆说,摩根答应的靴子,连鞋底都没见着。
康罗伊望着远处的麦田,晚风送来新翻泥土的腥甜。明天去林肯郡。他突然说,找块最硬的冻土,让曙光3型试试。詹尼的睫毛颤了颤,她看见他眼底跳动的光,像极了当年在武汉书店里,他捧着《天工开物》时的模样——那本书的扉页上,写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楼下传来艾米莉的欢呼声,她举着张报表冲出来:俄亥俄的农场主们排着队签合约!
有个老头说,他要看着铁犁翻开冻土,再把种子......
康罗伊没听完。
他望着渐暗的天色,想起匿名信最后那句被洇开的,此刻正被车间的汽笛声撕成碎片。
林肯郡的冻土还硬着,可他知道,当第一台曙光3型碾过那里时,所有的质疑都会像春雪般融化——或者,变成更锋利的犁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