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挤压潜艇外壳的声响突然拔高,像有人用生锈的锯条刮擦玻璃。
康罗伊的太阳穴跟着震颤,指节在启动按钮上微微发紧——他记得阿尔伯特亲王说过,北方观测站的外层防护层是用挪威冰川下的陨铁浇筑的,能扛住北极熊的撞击,却扛不住时间的锈蚀。
此刻金属摩擦声里混着细碎的爆裂,倒像是那些沉睡百年的机械正从冻僵的关节里挤出第一滴润滑油。
破冰角度修正0.3度!艇长的喊叫声被浪涌拍碎,康罗伊扶着指挥台的铜质栏杆,能感觉到潜艇在向上抬升,压水舱排出的气泡在舷窗外炸开,像一串被揉碎的珍珠。
当他的靴跟突然踩到实地时,整艘潜艇发出沉闷的声——他们触底了。
声呐屏!康罗伊转向操作舱,汤姆正用袖口擦拭起雾的玻璃,绿色光斑在屏上跳动,最终凝出一个规则的六边形轮廓。
他喉咙发紧,那形状和亲王临终前在病榻上画的草图分毫不差:就是这里。尾音还没散,声呐突然发出蜂鸣,光斑中央裂开一道细缝,像巨兽睁开了眼睛。
发射加密脉冲。康罗伊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符文还泛着幽蓝,映得他的瞳孔也成了冷色调。
汤姆的手指在差分机键盘上翻飞,金属按键碰撞的脆响里,三段短长码随着声波钻进海底。
等待的三十秒足够康罗伊数清自己的心跳——二十八下,和他当年在哈罗公学被围殴时的心跳频率一模一样。
回应来得比预想中快。
先是操作舱的铜铃地轻响,接着汤姆的后颈绷直了:摩斯码,SoLIS AEtERNA。康罗伊的指尖重重叩在舱壁上,锈屑簌簌落在他锃亮的皮靴上。永恒之阳...他重复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亲王说过,这是观测站的唤醒密码。
气闸舱的金属门打开时,寒气裹着海腥味灌进来。
康罗伊裹紧保暖服的羊毛领,哈出的白雾在面罩上结了层薄霜。
汤姆先跨出去,靴底踩碎冰晶的脆响在封闭空间里格外清晰;亨利·沃森跟在后面,他从前当警察时总嫌冬天穿得太厚,此刻却把皮手套往手腕里又塞了塞——康罗伊注意到他的指节在抖,不是因为冷。
观测站的内部比想象中完整。
管道爬满铜绿,像老妇人手上的青筋,冰晶却只在墙角结了薄霜,显然有地热维持着基础温度。
中央控制室的差分机立在房间正中央,八根黄铜管道从地面延伸上来,像八只托着心脏的手。
康罗伊摸出怀表贴在机身上,符文的幽蓝与差分机表面的刻痕重合时,齿轮突然发出声——沉睡百年的机器,醒了。
主屏幕亮起的瞬间,三人同时后退半步。
绿色的光线在冰墙上投出复杂的网络,十二条发光的线路从观测站向全球延伸,其中三条还泛着温暖的橙光。
康罗伊的目光顺着最细的那条往东挪,瞳孔猛地收缩——终点处标着紫禁城三个汉字,墨迹未干,显然有人最近更新过地图。
艾丽西亚的信...他低声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衣内袋,那里还留着信纸上玫瑰香粉的残痕。
头儿!汤姆的喊叫声从通风管道方向传来,带着少见的急促。
康罗伊转身时,亨利已经摸出了藏在保暖服里的短枪——这个前探员总说习惯改不了,此刻枪管却在微微发颤。
通风口的冰晶被蹭掉了一片,新鲜的泥印从管道延伸到废弃实验室。
汤姆半蹲着,戴着手套的手指点向地面:鞋印是四十四码,普鲁士军靴的钉纹。他掀开实验室的布帘,冷冻舱的金属门虚掩着,康罗伊刚凑近就闻到了铁锈味——不是冰的腥,是血的甜。
尸体穿着深灰色制服,肩章上的鹰徽还沾着冰碴。
汤姆扯开他的衣领,柏林科学院极地考察队的徽章在冷光下泛着暗黄。
康罗伊蹲下身,从尸体怀里抽出半张纸——边缘焦黑,但能辨认出是差分机的图纸,和他上个月故意让施密特走的那份错误版本一模一样。
他们顺着假线索追来了。康罗伊捏着纸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施密特不是来考察的,是来拆这台机器的。他抬头时,亨利正盯着尸体的脸,那是张年轻的脸,嘴角还凝着冰碴,像是临死前喊过什么。
启动冰封协议。康罗伊的声音像淬了冰,所有非加密日志用酸液销毁,七日后自动注水。汤姆点头,转身时靴跟在冰面上划出刺耳鸣响;亨利却没动,他望着尸体的眼睛,喉结动了动:他...可能只是被派来的。
被派来的,就该做好死的准备。康罗伊站起身,大衣下摆扫过尸体的手背,就像我们。
主屏幕的绿光仍在跳动,第三号信标在极光覆盖的区域闪烁,像颗等待点燃的星。
康罗伊伸手触碰那光斑,玻璃屏的凉意透过手套渗进来,他想起艾丽西亚信里最后那句话:真正的神座,在人类未曾踏足的极光之下。
此刻,冰层上方传来闷响,像是极光在云层后滚动。
康罗伊的手指悬在信标启动键上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差分机的嗡鸣——有些事,该开始了。
康罗伊的指腹压下启动键时,金属表面的冷意顺着掌纹窜进骨髓。
差分机核心突然爆发出蜂鸣,十二根黄铜管道同时震颤,冰墙上映出的绿色网络如活物般扭曲,最细那根指向紫禁城的光线路径骤然熄灭——像被谁捏断了咽喉。
极光!汤姆的惊呼撞在结冰的天花板上。
康罗伊猛地抬头,舷窗外原本幽绿的极光正翻涌着褪成蜜色,光斑如熔金泼洒,在云层间拉出三道金线。
他数到第七秒时,金线突然收缩成一点,精准落向观测站正上方,冰面被映得透亮,连汤姆睫毛上的霜花都镀了层金。
有人接收到了。汤姆的手套攥着差分机操作杆,指节发白。
康罗伊却笑了,他摸出大衣内袋里的信,艾丽西亚的字迹还带着玫瑰香粉的甜:冰岛前哨站的镜塔会反射特定频率的极光。他将信折成小块塞进怀表夹层,黄金黎明守约了。
操作台上的红灯开始闪烁,是数据复制完成的信号。
汤姆取出铅盒时,康罗伊按住他的手背:去雷克雅未克的船票在你靴筒夹层,若镜塔的人问起...他顿了顿,就说我还欠艾丽西亚一场舞会——在白金汉宫的水晶厅。汤姆喉结动了动,最终只用力点头,铅盒撞在大腿上发出闷响,他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了康罗伊的大衣下摆。
亨利·沃森的电报抵达时,康罗伊正用酸液销毁最后一本日志。
羊皮纸遇酸蜷曲的焦味里,汤姆的摩斯码翻译声像根细针:施密特...双面棋子...斯塔瑞克...三家离岸公司...康罗伊的指尖在酸液瓶上打滑,深褐色液体溅在紫禁城标记的冰墙上,融出个歪扭的洞。
斯塔瑞克想借德国人的手?他对着空气复述,声音里裹着冰碴。
亨利的密电最后一句被极光干扰得支离破碎,但火药桶三个字清晰如刀——康罗伊想起上个月在议会看到的普鲁士陆军预算案,想起施密特总在深夜用德语低笑的模样,突然明白为什么那具柏林考察队的尸体嘴角凝着冰碴——他喊的不是救命,是。
头儿?亨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前探员特有的谨慎。
康罗伊转身时,对方正把短枪插回保暖服内袋,枪柄上的刻痕在冷光下泛着暗铜色——那是他当警察时抓贼留下的。需要我去追施密特吗?亨利的呼吸在面罩上结了层白雾,康罗伊却摇头:他要的是差分机,而我们...他敲了敲启动键,已经给了他更想要的。
观测站最底层的台阶结着薄冰,康罗伊扶着刻满凯尔特符文的墙壁往下走,每一步都能听见冰层挤压的闷响。
差分机的提示音在腕表上震动,显示舱内生命信号频率正以0.01赫兹的速度攀升——像某种沉睡的东西在伸懒腰。
舱门是整块陨铁铸成的,门缝里渗出的金色雾气带着铁锈味。
康罗伊贴耳上去时,听见的不是机械嗡鸣,是人声,用古拉丁语断断续续地说着:...齿轮...神座...选择者...他的怀表突然发烫,表盖内侧的符文与舱门刻痕重合,发出蜂鸣。
我不是来唤醒你的。康罗伊后退半步,腕表显示生命信号频率骤升至0.5赫兹,雾气里浮出模糊的人脸轮廓,眼睛是两个黑洞,我是来决定,你是否该醒来。话音未落,舱内灯光连闪三次,雾气突然凝结成冰晶坠落,砸在他脚边发出细碎的响。
当康罗伊回到上层时,极光已经褪成了暗红,像泼在天幕上的血。
汤姆的脚印在冰面上蜿蜒向气闸舱,铅盒的重量压得他左肩微微下沉;亨利蹲在那具普鲁士尸体旁,正用雪擦净对方睁着的眼睛——康罗伊知道,这个前探员在替自己完成某种救赎。
该走了。康罗伊摸出怀表看时间,表盖内侧的玫瑰香粉混着信的残页,伦敦的议会下周三要讨论北极航线法案,斯塔瑞克的人会在密档里动手脚。他转身走向潜艇时,冰层下方传来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终于裂开了缝隙。
亨利的手突然搭上他的胳膊,掌心还带着擦过雪地的冷:需要我去偷密档吗?康罗伊看着对方眼底的灼热,想起三个月前在东伦敦贫民窟,这个总说习惯改不了的前探员,曾为救个被贩卖的女孩挨了三刀。
不用。他拍开亨利的手,嘴角却扬起极淡的笑,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他们签——镀金的签名。
潜艇启动的轰鸣里,康罗伊望着冰墙上紫禁城标记的酸蚀洞,想起艾丽西亚信里最后那句话:真正的神座,在人类未曾踏足的极光之下。而此刻,他的怀表在发烫,夹层里的信残页上,有个未被酸液腐蚀的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