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的皮靴碾过石子路时,宅邸二楼的窗户正透出暖黄的光。
詹尼总说煤油灯太呛,偏要在书房点蜂蜡蜡烛——此刻那些跳动的光斑透过蕾丝窗帘,在他怀表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倒像是某种暗号。
先生。门房老汤姆接过他的呢子大衣,压低声音,詹尼小姐和瑙罗吉先生在书房等了两小时,茶都续了三轮。
乔治解袖扣的手顿了顿。
阁楼地板下的铅粉、香料商鞋底的标记、还有那行盲文刻的警告信,此刻都在怀表里发烫。
他摸了摸腰上的武器袋,确认微型电击器还在原处,这才推开书房门。
詹尼正俯身在橡木书桌上整理密码本,浅金色发梢垂落,在羊皮纸边缘扫出细密的弧。
听见动静,她抬头时睫毛轻颤,眼底的倦意被笑意压下去:你身上有泰晤士河的潮气。
还有血味。达达拜·瑙罗吉从高背椅里直起腰,他的印度棉长袍沾着粉笔灰——定是翻找密码本时碰倒了差分机旁的写字板。
这位五十岁的学者推了推黄铜框眼镜,枯瘦的手指点着桌上的青铜装置,您带回来的纸条,我试着用黄金黎明协会1847年的密文表比对过......
乔治扯松领结,将怀表放在两人中间。
表盖弹开的瞬间,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滑出来,在烛光下泛着毛边。
詹尼的指尖刚要触碰,他突然按住她手背:铅粉。
她一愣,旋即从丝绒手袋里摸出鹿皮手套。
当三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时,差分机的齿轮开始转动——这是乔治改良的第四次迭代差分机的雏形机,去掉了三代机的大量电路和电池,使用了特制的小型煤油内燃机驱动,此刻正随着瑙罗吉输入的密匙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这个时代煤油已经大量商业化,用铂金触点制作出简易火花塞,解决了电火花点火的问题,利用文丘里效应(1797年已知)设计雾化喷嘴,让煤油与空气混合,采用铸铁气缸+铜活塞环,压缩比提升至4:1,就制成了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小型化动力设备。
第一个词是......詹尼的声音突然轻下去。
她盯着差分机吐出的纸带,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血色潮汐。
乔治的后槽牙咬了咬。
他记得上周爆炸的实验室里,碎玻璃上也沾着这种暗红的锈迹——当时他以为是火药残留,现在想来,倒像是什么生物的血。
第二组。瑙罗吉的喉结动了动,龙眠之地。他突然翻开一本泛黄的《东印度群岛风物志》,书页停在绘有九龙半岛的铜版画,这是1839年英国海军测绘图,标注着龙脉断裂处的批注......
书房的座钟敲响十点。
当最后一个字母从差分机里挤出来时,詹尼突然抓住乔治的手腕。
她的手凉得惊人,手套下的脉搏跳得很快:发信人用了盲文刻痕,但密匙是黄金黎明被驱逐的前大导师阿莱斯特·克劳利的私人密码。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叠信纸,最上面的签名正是那个被协会除名的疯子,去年他在埃及写信给我父亲,说龙在海底睁眼,潮汐会染红所有罗盘
窗外传来马蹄声。
乔治走到窗前,透过蕾丝窗帘看见一辆黑色马车停在门廊下。
车身上的银质六芒星徽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黄金黎明协会的标志。
艾玛·拉塞尔女士来访。老汤姆的通报声混着穿堂风灌进书房。
詹尼迅速收起密码本,瑙罗吉则将《风物志》塞进暗格。
乔治整理袖扣时,指尖碰到微型电击器的凸起——这是詹尼去年送的,说是对付不速之客的小礼物。
当那位女士步入书房时,乔治闻到了橙花与龙涎香的混合香气。
艾玛·拉塞尔的紫色天鹅绒斗篷垂着银线流苏,胸针是枚倒五芒星,中间嵌着块血玉髓。
她的眼睛像浸在茶里的墨玉,扫过三人时带着审视,最后停在乔治脸上:康罗伊先生,我听说您对血色潮汐很感兴趣。
詹尼端茶的手顿了顿。
乔治注意到她无名指的翡翠戒指转了半圈——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他笑着请艾玛落座:拉塞尔女士消息灵通。
黄金黎明的眼睛,比伦敦的雾更浓。艾玛从手袋里取出羊皮纸,展开时,纸上的符文突然泛起幽蓝的光,这是香港某处的地图残片。
您若想知道龙眠之地的秘密......她的指尖划过符文边缘的焦痕,得亲自去看看潮汐如何变红。
乔治接过羊皮纸时,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热。
他认出那是差分机破译出的地图轮廓,边角的焦痕和实验室爆炸时的痕迹如出一辙。您怎么确定我会去?
因为您的实验室被炸了三次,每次都在研究东方的古物。艾玛起身时,斗篷扫过书桌,带落了一张差分机纸带,因为您收买了东印度公司的航运主管,明天下午三点的晨星号会载着您的人去香港。她戴上羔皮手套,在门口停步,康罗伊先生,潮汐不会等迟到的人。
门合上的瞬间,詹尼的翡翠戒指转了整整一圈。她知道我们的行程。
所以需要提前。乔治将羊皮纸塞进暗格,转身对瑙罗吉说,今晚整理好粤闽方言手册,让仆役们连夜背熟。他又看向詹尼,语气软了些,让约翰把晨星号的启航时间改到凌晨两点,船票用埃默里的名字。
玛伊已经在检查随行人员了。詹尼翻开记事本,钢笔尖在加尔各答驻军项下画了道线,您给霍普金斯的那箱印度特产红宝石,他回信说上尉军衔没问题——埃默里的中尉委任状会在登船前送到。
由于圣殿骑士团的压力,显然印度没办法再待下去了,已经在这里收获满满,是时候去香港看看了,除了军衔,乔治还从科林·坎贝尔勋爵的手上拿到了香港海关港口监督的职务。
香港离前世的故乡就很近了,乔治有点近乡情怯。
印度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了,所有人都要去香港,父母这次也得匆忙出行,幸好詹尼已经熟悉了颠簸的生活,帮他们及时整理好了行李。
这次去香港一定要想办法治好父亲的身体,希望那里的中国医术能起到驱除诅咒的作用。
很好。乔治摸出怀表,齿轮转动声里,他听见玛伊拉开帆布包裹的声响从楼下传来——那是她在检查行李夹层。
锡克老兵阿米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他的佩刀碰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嗡鸣。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时,乔治站在顶楼露台。
他望着泰晤士河对岸的码头,那里停着三艘挂着米字旗的蒸汽船。
晨雾中,有个穿黑大衣的身影在报亭前驻足,帽檐压得很低——是军情六处的梅森,还是圣殿骑士的耳目?
先生。詹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露的凉,东印度公司的人送来船票,还有......她递来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是埃默里的蜡印,内皮尔中尉说,他在朴茨茅斯找了六个会说粤语的水手,其中两个曾给香港的犹太商人当过翻译。
乔治拆开信封,里面掉出张泛黄的剪报。
头版标题是《香港岛新议:海关公署亟待人才》,日期是三天前。
他抬头时,看见玛伊从码头方向折返,匕首在鞘中轻响——她的任务完成了。
泰晤士河上的汽笛突然响起。
乔治望着晨雾中渐次亮起的船灯,想起艾玛说的潮汐不会等人。
而在更远处的海平线,有双眼睛正透过望远镜锁定晨星号的船帆——那是理查德·克莱顿,法国武官的礼帽下,藏着圣殿骑士团的三角刺青。
詹尼将披肩搭在他肩上时,乔治摸了摸暗格里的羊皮纸。
符文的温度还在,像块烧红的炭。
蒸汽船的汽笛在泰晤士河口拉成长鸣时,乔治正站在晨星号的甲板上,看阿米特·辛格将最后一捆麻绳甩上货舱。
这位锡克老兵蓄着油亮的黑须,头巾在晨风中翻卷如旗,古铜色手臂上的刀疤随着动作起伏——那是他在旁遮普战役中替英国军官挡下的刺刀伤。
先生。阿米特的普什图语带着沙砾般的粗粝,他弯腰拾起脚边的木箱,指节叩了叩箱面,您说的搬运工行头都在里头:磨破的帆布围裙、沾着鱼腥味的胶靴,还有能藏短刀的腰带扣。他抬头时,浓眉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加尔各答码头的老鼠们不会发现,这些里有六个锡克团的老兄弟。
乔治摸了摸胸前的黄铜十字架——那是詹尼用他实验室的废铜熔铸的,此刻贴着皮肤发烫。盯着所有挂葡萄牙国旗的双桅船。他压低声音,圣殿骑士团在果阿有秘密仓库,货物会用靛蓝染料伪装。阿米特点头时,头巾上的银饰轻响,像某种隐秘的暗号。
舱底突然传来脚步声。
乔治转身时,正撞见查尔斯·梅森的黑皮鞋碾过甲板的积水。
这位军情六处特工的礼帽压得很低,帽檐下的眼睛像两枚淬了毒的钢钉:康罗伊先生,例行检查。他晃了晃手中的搜查令,封蜡上的皇冠图案还带着余温——显然是刚从白厅急送过来的。
乔治的拇指在十字架上轻轻摩挲。
三天前他让詹尼把改良的差分机核心拆成二十个零件,分别塞进了几十箱印度特产的夹层;超自然遗物则锁在乔治身边的铅盒里,钥匙此刻正藏在詹尼的胸前。请便。他摊开手,皮手套的指节处绣着詹尼的名字缩写,我的行李都在头等舱。
梅森的动作像只觅食的鼬鼠。
他掀开床垫时,弹簧发出刺耳的吱呀;翻动《国富论》时,书页间的干花簌簌飘落;甚至用银制探针挑开皮箱的衬里——直到他的探针戳到装着齿轮零件的木匣,乔治才开口:那是给霍普金斯上尉的蒸汽泵配件,去年他在香港被季风弄坏了抽水机。
梅森的喉结动了动。
他盯着那些泛着铜绿的齿轮,又扫了眼乔治袖扣上的康罗伊家徽——那枚鸢尾花纹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听说您在研究东方的古物。他突然说,手指划过一本《山海经》的烫金封面,龙、潮汐、血......这些词最近在白厅的密报里很常见。
乔治笑了。
他想起昨夜詹尼在密码本上写的备注:军情六处的耳目只关心大英帝国的利益,圣殿骑士的秘密才是他们的盲区。我在给东印度公司做贸易报告。他从梅森手里接过书,指尖扫过的插图,中国商人说龙能镇住海妖,这对航运保险很有用。
梅森没再说话。
他合上最后一只箱子时,怀表链上的共济会徽章闪了闪——乔治注意到那枚六芒星中心缺了一角,像被什么利器削去的。祝航行顺利。特工转身时,大衣下摆带起一阵风,吹得舷窗上的水珠纷纷坠落。
二字还在甲板上盘旋,乔治就被邀请去了法国大使馆的晚宴。
理查德·克莱顿的香槟杯碰在他的水晶杯上,发出清越的脆响。
这位武官的肩章擦得锃亮,袖口却沾着星点墨迹——乔治认得那种靛蓝,和阿米特提到的圣殿骑士染料一模一样。
康罗伊先生对远东的兴趣,和我们不谋而合。克莱顿的法语带着伦敦腔,听说您在找灰袍人?
那群总在码头阴影里出现的神秘客......他突然压低声音,我们在西贡有个线人,能提供他们的名单。
乔治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艾玛·拉塞尔提到的血色潮汐,想起实验室爆炸时碎玻璃上的暗红锈迹。条件?他喝了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他摸到藏在袖管里的微型唱片刻录机——詹尼的新发明,齿轮转动的轻响被香槟杯相碰的声音完美掩盖。
法国需要香港的中转权。克莱顿的手指在桌布上画了条弧线,您说服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我们就把灰袍人的秘密双手奉上。他举起酒杯,烛光在他眼底投下阴影,毕竟......他的拇指划过杯沿,圣殿骑士的船可不会只载靛蓝。
乔治碰了碰杯,杯壁的凉意透过手套渗进来。成交。他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但我需要先确认情报的真实性。克莱顿笑了,那笑容像把擦亮的匕首。
当武官转身和其他宾客寒暄时,乔治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里面藏着微型唱片,此刻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启航前夜的雨来得毫无预兆。
乔治站在舷梯上,看雨水在甲板上汇成细流,冲刷着晨星号的船名。
詹尼的蕾丝手帕还揣在他胸袋里,带着她惯用的橙花水香。
阿米特已经带着锡克亲信乘小艇先走了,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中渐次模糊,像滴进墨汁的水。
先生!船副的喊叫混着雨声传来,所有乘客都已登船!乔治提起皮箱,靴跟叩在铁舷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当他的脚踏上甲板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远处货仓的屋顶——那里站着个穿灰袍的身影,兜帽压得很低,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灰袍人举起手。
乔治看见他手中的密令,封蜡是块黑曜石,在雨幕中泛着冷光。
那是圣殿骑士团的标记,和劳福德·斯塔瑞克书房里的镇纸一模一样。
汽笛再次响起。晨星号的烟囱喷出股股白烟,船身开始缓缓移动。
乔治望着渐远的码头,雨幕中的灰袍人渐渐变成个模糊的黑点。
他摸了摸胸袋里的微型唱片刻录机,远眺着底仓的入口,那里藏着差分机零件的木箱——这些东西此刻都沉在货舱最底层,裹着防潮的油布。
詹尼在告别信里写过:暗涌之下,必有深流。乔治望着海平线处翻涌的乌云,突然想起艾玛·拉塞尔说的潮汐不会等人。
或许,当蒸汽船冲破雨幕时,真正的深流才会露出它的全貌。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深流卷走一切之前,抓住那根最关键的线索。
船尾的浪花翻卷如银。
乔治转身走向舱房,靴底的水渍在甲板上留下一串脚印。
在更远的海平线上,一轮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正缓缓升起,将海面照得泛着诡异的暗红——像极了实验室碎玻璃上的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