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各答的雨季来得突然,凌晨三点的雨丝裹着咸腥的海风,顺着地下室通风口的铁栅栏漏进来,在乔治的羊皮纸记录本上洇出淡墨的晕。
他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烛火在泛黄的纸页间跳动,最新一页上密密麻麻爬满星图——七簇银芒组成的漩涡,外围环绕着蛇形符号,和他连续七夜梦境里的景象分毫不差。
“第三遍了。”他用钢笔尾端敲了敲纸页,指节因长时间握笔泛着青白。
窗外传来巡夜卫兵的脚步声,皮靴碾过积水的脆响让他猛地抬头,直到那声音拐过街角,才又低头在“蛇形符号”旁画了个问号。
这些符号在清醒时从未见过,可每当他沾枕入睡,它们就会从黑暗里浮出来,像被人用烧红的铁笔烙在视网膜上,连带着某种模糊的低语:“锚点未全……桥在震颤……”
“康罗伊先生?”
木门被推开一条缝,罗莎琳德的亚麻裙角先探了进来。
灵媒师的发梢沾着雨珠,颈间的灵媒石正泛着柔和的青灰——这是她进入灵觉状态前的征兆。
乔治注意到她右手攥着块褪色的丝帕,指节因用力发白,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您又熬夜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散了空气里的某种东西,“詹尼说您房间的灯亮了整宿。”
乔治合上记录本,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他站起身时,椅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得罗莎琳德肩头微颤。
“我需要你看看这个。”他翻开本子推过去,烛火突然剧烈摇晃,灵媒石的光刹那间转为幽蓝,与他前晚在帐篷外看见的影子同色。
罗莎琳德的指尖悬在星图上方半寸,没有触碰。
她的睫毛快速颤动,像蝴蝶扑打翅膀,呼吸逐渐急促。
乔治听见她喉咙里溢出含混的音节,像是梵文又像是某种古语,灵媒石的蓝光开始旋转,在纸页上投下螺旋形的光斑。
“……不属于这个时代。”她突然开口,声音变得沙哑,仿佛有另一重声线叠在她的声带里,“波动……来自比哈尔邦的石板。它们在……呼唤。”
乔治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在边境挖掘现场,那块嵌在岩缝里的石板——表面布满被酸蚀过的痕迹,却在月夜里发出珍珠母贝般的光泽。
当时玛伊说那是“神之桥的基石”,现在看来,那基石或许从来不是死物。
“需要确认关联。”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动作带翻了墨水瓶,深褐的液体在记录本边缘晕开,“达达拜在书房吗?”
“他四点就来了。”罗莎琳德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灵媒石的光褪成灰白,“说您画的符号让他想起《阿闼婆吠陀》里的‘星咒’。”
书房的门虚掩着,檀香混着旧书纸页的霉味涌出来。
乔治推开门时,正看见达达拜·瑙罗吉跪在地毯上,面前摊开三本羊皮卷:《波斯古经注疏》《梨俱吠陀精要》,还有本封面烫金的《莫卧儿宫廷秘录》。
老人的拖鞋不知何时甩到了墙角,光脚踩着波斯地毯,左手持放大镜,右手握着蘸满朱砂的笔,在《秘录》某页旁批写:“莲花纹与蛇形符号的交叠,或为灵能导路图。”
“您看这里!”听见脚步声,达达拜猛地抬头,眼镜滑到鼻尖,“莫卧儿的占星师曾用这种符号标记‘灵魂锚点’——七处,对应人体内的灵能节点。”他的手指在《秘录》某段波斯文下划过,“而《梨俱吠陀》说,当七盏灯(灵魂)同时点亮锚点,就能架设连接凡人与……”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两下,“与更高存在的桥。”
乔治的呼吸一滞。
前晚玛伊说“神之桥需要活的心”,此刻达达拜的话像钥匙插进锁孔。
他俯身看向《秘录》,泛黄的纸页上,用金粉绘制的莲花正包裹着蛇形符号,两者的脉络竟与他梦境里的星图完美重合。
“需要验证。”他直起身子时,袖口扫落了桌上的铜镇纸,“约翰在工坊吗?”
“他说要赶在斯塔瑞克的人到加尔各答前,调整差分机的共振频率。”罗莎琳德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杯热茶,“您该吃东西了,康罗伊先生。”
乔治接过茶盏,温度透过骨瓷传到掌心。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雨水在玻璃上划出歪扭的线,像极了石板上未被破译的符号。
“去工坊。”他将记录本塞进外套内袋,“约翰需要把输入接口改成银质——灵媒的脑电波对铜过敏。”
工坊的门刚推开,机油和金属的气息便裹着热浪涌来。
约翰·拉姆齐正蹲在差分机旁,扳手在齿轮间翻飞,工装裤膝盖处蹭着黑亮的油污。
听见动静,他抬头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染黄的牙齿:“您来得正好!我把感应线圈换成了惠特沃斯的精钢弹簧,现在能读取0.01微伏的脑电波——”
“换成银。”乔治打断他,“罗莎琳德的灵觉会被铜干扰。”
约翰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他瞪圆眼睛,像被人抽了一鞭子:“银?那会增加30%的电阻!您知道现在加尔各答的银价——”
“照做。”乔治弯腰捡起扳手,递到他面前,“如果我们能记录下灵媒状态的频率,斯塔瑞克的舰队再快,也追不上神之桥的秘密。”
约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笑了。
他扯下脖子上的脏毛巾擦了擦手,接过扳手时,指节因用力泛白:“您总是这样——用最疯狂的想法,逼我造最疯狂的机器。”他转身走向工具架,铁靴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给我两小时,银线从珠宝行现拆,弹簧找老辛格借……”
罗莎琳德已经坐在了差分机前的橡木椅上。
她解开发绳,让深棕的卷发垂落肩头——这是灵媒进入状态的准备动作。
乔治注意到她的指尖在膝盖上轻叩,那是《天主经》的节奏,说明她在强压恐惧。
“开始。”他按下差分机的启动杆,齿轮转动的嗡鸣里,罗莎琳德闭上了眼睛。
灵媒石的光从灰白转为幽蓝,逐渐明亮,像一颗小型的月亮悬在她心口。
约翰调试着仪表盘,汗珠顺着下巴砸在操作台上:“频率在攀升……14赫兹……21……”
乔治的视线紧盯着差分机的纸带输出口。
当罗莎琳德的呼吸突然急促时,他听见了——和梦境里一样的低语,从机器内部渗出来,像风穿过空谷。
纸带“沙沙”吐出新的轨迹,原本规则的波浪线突然扭曲,形成七簇重叠的峰谷,与他记录本上的星图分毫不差。
“记录下来。”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伸手按住纸带,指尖能感受到机器传递的震动,“全部……”
雨不知何时停了。
阳光透过工坊的高窗斜射进来,在纸带上镀了层金。
罗莎琳德睁开眼时,灵媒石的光褪成淡蓝,她望着乔治手里的纸带,声音轻得像叹息:“这频率……我在梦里听过。”
乔治没有说话。
他望着纸带上的七簇峰谷,突然想起玛伊说的“七盏灯”,想起达达拜说的“灵魂锚点”。
此刻差分机的金属外壳正随着频率微微震动,像某种沉睡的巨兽在苏醒前的轻颤。
“保存所有数据。”他将纸带小心卷进铜筒,“约翰,调整共振腔的间隙,明天——”他顿了顿,望向窗外被雨水洗亮的天空,“不,今晚。我们需要让这些频率……重现。”
工坊的挂钟敲响八点。
约翰的扳手声重新响起,罗莎琳德整理着散落的灵媒工具,达达拜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夹着《吠陀》经卷的哗啦响。
乔治摸了摸内袋里的记录本,梦境里的星图与纸带上的频率在他脑海中重叠,像两柄钥匙,正在缓缓转动某个古老的锁芯。
该来的总会来,但这一次,他有了更锋利的武器——不只是差分机,不只是灵媒术,而是七盏灯即将亮起的光。
工坊的黄铜挂钟刚敲过十点,约翰·拉姆齐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扳手在差分机的银质线圈上敲出清脆的响:共振腔间隙调到0.03毫米了,再小银簧片要断。他扭头看向乔治,油污在脸上蹭出条黑道,您确定用婆罗门?
那小子上个月还在比哈尔邦的遗迹卖椰子,现在倒说要为神谕献身
因为他妹妹是在遗迹塌方时救出来的。乔治站在橡木桌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记录本边缘的墨渍。
晨光透过高窗斜切进来,在他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这是连续两夜未眠的痕迹,他说听见过石板在雨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蒙着蓝布的躺椅,奴隶的脑波太混乱,恐惧会干扰频率。
躺椅上的青年突然动了动。
他裹着洗得发白的土布长衫,手腕上系着婆罗门特有的圣线,此刻正盯着头顶的差分机发怔。
听见乔治的话,他喉结滚动两下,指尖轻轻碰了碰胸口的铜质护符:康罗伊先生,我阿爷说那歌声是大地在回忆他的声音带着比哈尔邦特有的卷舌音,如果能让大地开口......
开始。乔治打断他,不是因为不耐,而是怕自己会动摇——这是他第一次用志愿者做灵能实验,心跳快得像打鼓。
罗莎琳德已经站到差分机旁,灵媒石在锁骨处泛着珍珠白,那是她刻意压制灵觉的标志。
玛伊·布哈戈倚着门框,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匕首的象牙柄——这是她观察危险时的习惯。
约翰按下启动杆,齿轮的嗡鸣里,青年的呼吸逐渐变深。
乔治盯着仪表盘上的指针,当频率跳到21赫兹时,青年的眼皮突然快速颤动,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罗莎琳德倒抽一口冷气,灵媒石地亮起幽蓝,这次的光比昨夜更盛,在青年头顶凝成旋转的光斑。
他的灵能在逸散!罗莎琳德的声音发颤,伸手按住青年的太阳穴,快记脑波曲线——
乔治抓起鹅毛笔的手在发抖。
纸带上的波浪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七簇峰谷再次出现,却比昨夜多了些细微的震颤。
青年的嘴唇开合,起初是含混的呜咽,接着突然清晰起来:......七盏灯归位,锁链松动,守望者睁开石眼......
达达拜·瑙罗吉的《阿闼婆吠陀》地砸在桌上。
老人的手指几乎戳破纸页:这是古梵语的召唤咒!
七盏灯对应七处锚点,指封印......他突然抬头,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后半句是《往世书》里的禁忌章节——当守望者苏醒,影子将重获骨血
玛伊的匕首地出鞘半寸。
她上前两步,面纱被灵媒石的光照得透亮,露出紧抿的嘴角:莫卧儿宫廷的暗卫手札里提过。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丝绸,初代皇帝有支影子护卫,说是用活人的骨血与石俑融合,沉睡在地母的子宫匕首完全抽出,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影子,我阿爸的主人曾见过那些石俑——眼睛是夜明珠,心口刻着和遗迹石板一样的蛇形纹。
工坊突然陷入死寂。
齿轮的嗡鸣变得刺耳,乔治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望着青年仍在开合的嘴唇,突然意识到那些咒语不是念出来的,而是从青年身体里出来的,像水从裂缝里淌出。
当频率跳到33赫兹时,差分机的铜质外壳发出蜂鸣,原本输出纸带的管口突然喷出淡蓝色的光雾。
投影!约翰惊呼着扑向机器。
光雾在半空凝结,先是模糊的轮廓,接着逐渐清晰——起伏的山脉,盘绕的河流,中心点是座尖顶建筑,断壁残垣间爬满藤蔓。
罗莎琳德踉跄着后退两步,灵媒石的光与投影的蓝光交叠:这是......灵能残留的记忆投影!
我在遗迹石板上感受过同样的波动。
乔治伸手触碰投影,指尖穿过光雾时泛起刺痛。
地图的中心点突然亮起红点,像一滴凝固的血。中央邦。他低喃着,指尖沿着山脉轮廓移动,这里有座废弃的湿婆神庙,我在东印度公司的旧档案里见过——1789年暴雨引发山崩,神庙被埋了三分之二。
玛伊的匕首地收回刀鞘。
她掀开面纱,露出左颊一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莫卧儿覆灭时留下的:我阿爸的手札里记过神庙的位置。她从腰间解下皮质钱袋,倒出颗鸽蛋大的夜明珠,当年暗卫用这东西给石俑引灵,神庙地宫里应该还有。
青年突然发出一声呻吟。
乔治转头时,正看见他的圣线在燃烧,却没有焦味,只有淡灰色的烟雾升向投影。
罗莎琳德迅速掐住青年的人中,灵媒石的光骤灭,青年的眼皮缓缓闭合,嘴角还挂着未说完的咒语。
保存所有数据。乔治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他抓起桌上的《吠陀》经卷塞进皮质公文包,约翰,拆了差分机装货箱——我们需要把它带去在神庙里继续工作。
玛伊,联系你在中央邦的线人,要最快的商队。
达达拜......他看向老人,后者正用朱砂在地图投影旁标注梵文,你翻译完所有咒语,包括青年说的每一个音节。
窗外传来马蹄声。
乔治推开窗,潮湿的风卷着茉莉花香涌进来。
三里外的码头上,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正鸣笛启航,而他的马车已经停在工坊门口,车辕上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
今晚就走。他扣上公文包的铜扣,金属碰撞声里,投影的蓝光突然更亮了些,神庙的断壁间,仿佛有什么黑影动了动——像沉睡者在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