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声的冷笑像冰水浇头,陈玄墨浑身汗毛倒竖。腥臭的铁锈味混着腐败的甜腻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搅。他死死攥紧右手虎口,湿布下那根青铜指针抖得厉害,针尖死死钉着东南方向,却又像被无形的大手拽着,要投向那艘鬼船!
“墨哥……船…船上……”胖子王富贵瘫在泥水里,声音抖得不成调,血糊糊的光脚踩在碎瓷片上,却感觉不到疼,只剩眼珠子死死瞪着江面。
“闭眼!别看!”陈玄墨猛地低吼,一把拽起死狗似的胖子,几乎是拖着他撞回身后库房那扇破铁皮门里。门板“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翻腾的血沫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注视,但那股子邪性的甜腥味,似乎还粘在皮肤上。
库房里更暗了,屋顶破洞漏下的光被厚厚的雨云吞掉大半,只有几块惨淡的光斑落在地上。空气里浓重的霉味和铁锈味混着胖子身上那股尸油的恶臭,让人喘不上气。
陈玄墨把胖子甩在墙角一堆硬纸箱旁,自己背靠冰冷的砖墙滑坐下去,胸膛剧烈起伏。左臂虎口那七个乌黑的印记火烧火燎地疼,掌心嵌着铜钱碎片的地方更是针扎一样。他摊开右手,布条散开,露出那根造型古朴的青铜指针。针身冰凉,那点微弱的青绿光芒在昏暗里明明灭灭,依旧固执地指着东南。
“娘的…那船上…站的是个啥玩意儿?”胖子抱着流血的脚,龇牙咧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泥浆还是眼泪,“他手里…那些碎铁片…跟你这玩意儿…是不是一伙的?”
陈玄墨没吭声。他目光扫过胖子身边——那个被他从杂物堆里拖出来的铁皮箱子还敞着口,箱底渗出的粘稠黑油在微弱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光,恶臭扑鼻。旁边,是胖子刚才慌乱中差点抹到头上的那只沾满污油的手。
“手!”陈玄墨声音嘶哑,“别碰伤口!那油…不对劲!”
胖子这才回过神,看着自己油腻发亮的右手,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干呕了几声:“妈的…这到底是什么鬼油?比我姑婆腌了十年的咸鱼还臭!”他嫌恶地在旁边还算干净的纸箱上使劲蹭,却越蹭越花。
“尸油。”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库房角落响起。林九叔佝偻着背,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堆破烂油布旁。他脸色灰败,嘴角还残留着没擦净的血沫,浑浊的老眼扫过那口渗油的铁箱,又落在胖子蹭花的手上。“陈年老尸熬出来的油膏子,封魂镇魄用的腌臜玩意儿。”他咳嗽了几声,枯瘦的手伸进自己洗得发白的旧褂子里,摸索着掏出那个磨得油亮的黄铜烟斗。
胖子脸都白了:“尸…尸油?我太公箱子里…藏这玩意儿干嘛?”他指着箱子里那些泛黄的地契房契,落款处“王守业”的朱砂印章清晰可见。
陈玄墨忍着左臂的剧痛,挪到箱子边。他避开那不断渗出的黑油,用还能动的右手,小心地拨开箱口附近几本污损较轻的硬皮册子。封面字迹模糊,大多是“地契”、“抵押借据”之类。他拿起一本,翻开内页,一股更浓的陈腐霉味混着尸油特有的腥臈冲出来。借着屋顶漏下的一点天光,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和红指印。他快速翻动着发脆的纸页。
“你三叔公…”陈玄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冷意,“王兴隆。这箱子里,不止有你太公的东西。”他抽出一张夹在厚册子里的、相对较新的单据。单据抬头印着褪色的红字:“新会陈皮记”。日期栏用毛笔写着“1983年 柒月”。
胖子凑过来,绿豆眼瞪圆了:“新会陈皮?那玩意儿不是炖汤泡茶的吗?跟我家老头子这箱子有啥关系?”他接过单据,油腻的手指指着收货人签名栏:“王兴隆……还真是我三叔公!采购数量…三百斤?”他念着念着,声音里透出难以置信,“他买这么多陈皮干嘛?当饭吃啊?”
林九叔没说话。他佝偻着走到箱子边,枯枝般的手指捻起一点从箱底渗出、滴在地上的粘稠黑油。那油极其粘腻,拉出细长的丝。他凑到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布满老人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了然。
“陈皮在广府地界,不止能炖汤。”林九叔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老物件里,它还有个用处——‘破秽’。”他顿了顿,烟斗在掌心无声地转动了一下,“尤其…是上了年头的老陈皮,阳气足,最能冲散些…不干不净的阴晦气。”
他不再看单据,目光投向那盏在阁楼发现的、此刻正放在旁边一个破木箱上的青铜灯盏。灯身布满铜绿,灯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绿色,粘稠如融化的劣质翡翠,几缕黑色的毛发在油液中沉沉浮浮。
“这灯油里,”林九叔用烟斗嘴点了点那盏散发着阴寒气息的铜灯,“除了尸蜡熬的老油膏子,还掺了海里的东西——鲸脑油。腥气重,能养魂。最后一样…”他浑浊的目光落回胖子手里的单据,“就是这新会的老陈皮,榨出来的陈油。三样东西混在一起,尸油锁魂,鲸油养魂,陈油…破掉那些魂里最后一点对阳世的念想,把它们困得死死的,只供驱使。”
胖子听得头皮发麻,拿着那张采购单的手都在抖:“我三叔公…他…他买陈皮,是为了做这个?”他猛地想起阁楼里那七盏森然排列的青铜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林九叔没直接回答。他枯瘦的手指捏着那点粘稠的尸油,凑到自己一直没点燃的黄铜烟斗的烟锅边。他腮帮深陷,对着烟锅,猛地一吸!
呼——
一股凝练的灰白烟流,带着浓重的烟草味,从烟斗中喷出。但这股烟并未散开,反而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在空中急速盘旋、压缩。那点被林九叔捻在指尖的尸油,瞬间被卷入烟流中心!
滋滋……
轻微的灼烧声响起。灰白的烟流与那点黑油剧烈地纠缠、消融。一股更加刺鼻的、混合着焦糊和腐败甜腥的怪味弥漫开来。烟雾的形状急速变化,扭曲、拉伸……
几秒钟后,烟雾在半空中凝滞下来,不再翻滚,形成八个清晰无比、边缘带着焦黑痕迹的繁体大字,每一个字都透着深入骨髓的阴冷:
“借阴寿者,寅葬卯发“
字迹悬浮在昏暗的库房半空,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借……借阴寿?”胖子失声叫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寅葬卯发?这……这他娘什么意思?”
陈玄墨盯着那八个烟雾凝成的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左臂虎口的灼痛感骤然加剧,仿佛那七个乌黑的印记要破皮而出!他猛地想起账房里那半张被抢救出来的民国当票——“当期九十九载……当期死绝,物归当铺……立据人:陈……” 还有冷藏车里那九具额刻北斗、脊椎抽线的女尸!
“不是借阳寿……”陈玄墨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借阴寿!寅时下葬,卯时就……‘发’?”他想起那些被七星灯借走阳寿后迅速死去的顾客名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爬满脊背。寅葬卯发——这是要把刚死之人的阴寿也一并榨干!
“没错。”林九叔的声音像结了冰,“布这灯阵的人,心肠歹毒到了极点。阳寿要,死人的阴寿也不放过!灯油里的陈皮,就是用来‘破’掉新死之魂最后一点灵性,让它变成浑浑噩噩的燃料,寅时入土,卯时就被彻底点燃,化作灯油里的一缕残火!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他布满老人斑的手猛地一挥,烟斗带起一阵风。
呼——
那八个悬在空中的焦黑大字,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瞬间瓦解、飘散。那股刺鼻的怪味也随之淡去,库房里只剩下雨打铁皮顶的单调噪音和三人粗重的喘息。
死寂。
胖子张着嘴,看着烟雾消散的地方,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张写着“王兴隆”名字的陈皮采购单,圆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被至亲背叛的茫然:“三叔公……他……他帮人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