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珠江翻腾的浊浪几乎要扑上堤岸。陈玄墨半拖半架着昏迷的林九叔,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江滩上踉跄前行。胖子王富贵跛着那只被烫伤又划破的脚,龇牙咧嘴地跟在后面,嘴里不住地倒吸冷气,每一次踩进泥坑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墨……墨哥!那边!”胖子突然指着不远处雨幕里一个模糊的黑影,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码……码头!有个破棚子!”
那黑影是废弃码头边缘一座孤零零的砖石库房,大半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一扇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铁皮门虚掩着,在狂风中哐当作响。像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疲惫巨兽,是眼下唯一能看到的、勉强可以称之为遮蔽的地方。
鬼船那高耸如恶鬼獠牙的船楼顶上,那道裹在厚重黑斗篷里的身影,仿佛隔着漫天雨幕,将冰冷粘稠的目光死死钉在他们背上。陈玄墨甚至能感觉到右手虎口处,那根紧紧缠裹的青铜指针传来的细微震颤,像是在与船上悬浮的罗盘碎片发生着某种不祥的共鸣。那无声的冷笑,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快!”陈玄墨低吼一声,几乎是拖着林九叔,用尽最后力气朝着库房方向冲去。胖子也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顾不上脚疼,连滚带爬地跟上。
三人狼狈不堪地撞开那扇哐当作响的铁皮门,一股浓烈的霉味、铁锈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差点把他们呛倒。库房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屋顶几个破洞漏下的天光,在满是污水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雨水顺着破洞滴滴答答落下,在空旷的库房里敲打出空洞的回音。
陈玄墨小心翼翼地将林九叔安置在一堆还算干燥、码放整齐但同样落满厚厚灰尘的硬纸箱旁。老人脸色灰败得像蒙尘的旧纸,呼吸微弱而急促,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血沫子。陈玄墨撕下自己破烂衣襟下还算干净的内衬布条,借着微弱的光线,摸索着重新给林九叔胸腹间几处最严重的伤处做了简单的加压包扎。湿冷的布条缠上去时,老人即使在昏迷中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做完这一切,陈玄墨才像被抽掉了骨头,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滑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虎口那七个乌黑印记传来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寒剧痛。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带走所剩无几的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丢……顶你个肺……”胖子瘫在离门稍远一点的角落,背靠着一个巨大的、盖着破烂油布的木箱。他抱着自己那只惨不忍睹的脚,圆脸上糊满了雨水、泥浆和不知是疼的还是吓出来的眼泪鼻涕混合物,“那鬼船上站着的……是人是鬼?他手里那些碎铁片……怎么跟你手上那根东西……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似的?还‘眉来眼去’?”他舌头受伤,说话含混不清,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后怕。
陈玄墨没说话。他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隔着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紧紧缠绕的湿布,感受着那根青铜指针传来的冰凉触感和微弱却固执的震颤。指针的尖,依旧死死地钉向东南方——珠江入海口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催促。那点微弱的青绿色光芒,在昏暗的光线下,透过湿布的纤维间隙,时隐时现,像黑暗中一只沉默而执拗的眼睛。
库房很大,堆满了各种蒙尘的杂物:生锈的金属零件、废弃的缆绳、鼓囊囊的麻袋,还有不少用防水油布盖着的、看不出形状的大件物品。空气死寂,只有风雨敲打铁皮屋顶的噪音和三人粗重不一的喘息。
“妈的,老子这脚……怕是要废了……”胖子尝试着动了动受伤的脚趾,立刻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沾满污泥、脚底板还糊着一层被雨水泡发的黑色灼伤药膏(鬼手刘诊所的“杰作”)的脚,越看越觉得窝囊憋屈。折腾了半宿,又冷又饿又疼,巨大的恐惧和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烦躁地伸手在屁股旁边的杂物堆里胡乱摸索,想找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垫垫屁股。手指忽然碰到一个硬邦邦、四四方方的金属边角。胖子用力一拽,从一堆破烂油布和废弃麻袋下面,拖出一个半米见方、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箱子没上锁,只是扣着两个锈死的搭扣。
“啥玩意儿?”胖子嘟囔着,也顾不上脏,用他那沾满污泥的胖手使劲去掰那锈住的搭扣。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搭扣被生生掰断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纸张霉味和某种油腻腥气的怪味,猛地从箱子里涌了出来。
胖子皱着鼻子,探头往里看。借着屋顶破洞漏下的微光,只见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泛黄发脆的旧纸。他随手抓起一叠。
“民国三十五年……地契?”胖子借着光,费力地辨认着纸页上模糊的繁体字和褪色的印章,“西关……宝华路……十六号铺面……”他绿豆眼猛地瞪圆了,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咦?这落款印章……王守业?我太公的名字啊!”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也忘了脚疼,兴奋地又去扒拉箱子里其他的纸张。果然,厚厚一摞,全是各种地契、房契、借据,落款处都盖着他曾祖父“王守业”那方熟悉的朱砂印章。
“发达了发达了!墨哥!你看!”胖子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旧纸,灰尘簌簌落下,“这破地方居然藏着我太公的宝贝!这得值多少钱……”
话音未落,他扒拉纸张的动作猛地一顿。箱子最底下,似乎垫着一层深色的、吸饱了液体的油布。刚才被他翻动时,一股粘稠、暗黄、散发着浓烈腐臭的油状液体,正从油布边缘和纸张的缝隙里,缓慢地渗出来,顺着箱壁往下淌,滴落在他那只受伤的光脚旁边,发出“嗒…嗒…”的轻响。
一股令人作呕的、像是放了十几年的肥肉混合着死老鼠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库房里的霉味。
胖子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变成了惊恐和恶心:“我……我顶!这……这他妈什么油?这么臭!”
他下意识地想缩回脚,离那恶心的液体远点。慌乱中,他肥胖的身体往后一仰,手肘无意识地撞在了身后那个盖着破烂油布的巨大木箱一角。
咔嚓!
一声朽木断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刺耳。
胖子身下的地面猛地一空!他刚才背靠着的,根本不是坚固的木箱,而是一个用破木板和油布草草掩盖住的、通往库房更深处黑漆漆地下空间的方形入口!腐朽的盖板根本承受不住他这一百八十多斤的体重,瞬间碎裂!
“嗷——!!!”
胖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变了调的惊叫,整个人就像个沉重的麻袋,手舞足蹈地顺着那黑窟窿直直掉了下去!
轰隆!哗啦啦——
下面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和一阵稀里哗啦的金属撞击声。
“富贵!”陈玄墨心头一紧,挣扎着想站起来冲过去。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脱力让他动作慢了一拍。
几秒钟死寂般的停顿后,下面传来了胖子带着哭腔、惊魂未定的骂声:“丢雷楼某啊!摔死老子了!这什么鬼地方……呸呸呸!”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干呕声,似乎摔进了什么满是灰尘和怪味的地方。
陈玄墨忍着痛,挪到洞口边缘。借着上面漏下的微光,勉强能看到下面是个不大的空间,堆满了杂物。胖子像个翻倒的乌龟,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散乱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零件上,灰头土脸,正狼狈地吐着嘴里的灰。
“你怎么样?”陈玄墨朝下面喊。
“死……死不了!”胖子哼哼唧唧地坐起来,揉着摔痛的肥臀和后背,“就是屁股快摔成八瓣了……咦?”他忽然停住动作,疑惑地抬起刚才撑地的手。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自己那只沾满灰尘和铁锈的手掌上,还沾着一层滑腻腻、暗黄色的粘稠油污——正是刚才铁皮箱里渗出的那种恶臭液体!而且分量更多,气味更冲!
胖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想擦掉,结果那只手刚才也按在地上,同样沾满了这种恶心的油污。他慌乱地甩着手,想找东西擦,情急之下,竟下意识地往自己那油腻打绺的头发上抹去——似乎想用头发当抹布!
“王富贵!你干什么!”洞口上方传来陈玄墨又惊又怒的低喝。
胖子动作一僵,抬起沾满污油的手停在半空,离他那头油腻的乱发只有几厘米。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下意识做了什么蠢事,看着手上那滑腻发亮的恶臭油污,再想想差点抹到头上的情景……
“呕——”胖子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