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死寂无声,只有七盏青铜灯盏上青蓝色的火焰在无声跳跃,映得人脸惨绿,如同泡在幽冥的寒潭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尸油,混杂着浓烈的甜腻发蜡味和陈年尸蜡的腥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陈玄墨和胖子王富贵紧贴着冰冷的青砖墙壁,连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轻,生怕一丝多余的动静就会惊醒这死寂中蛰伏的恐怖。
林九叔那句“这满城的人,都是他赵金福续命的灯油”如同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扎进陈玄墨的耳膜,余音在颅骨里嗡嗡作响,撞得他眼前发黑。他下意识攥紧了左手,掌心那枚拼合完整的洪武通宝烙铁般滚烫,虎口处那七个乌黑的七星印记在铜钱的热力下,阴寒的刺痛一阵紧似一阵。胖子更是抖如筛糠,圆脸上糊满了油汗,那双绿豆眼死死盯着北斗“天权”位上那盏刻着他生辰八字的灯,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找账本!”林九叔沙哑的声音压得极低,枯瘦的手指指向密室角落一张布满灰尘的矮脚几案。那案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几本线装册子半埋在泛黄的符纸和几件蒙尘的玉器之间。“那邪阵的根底,定在里头!”
胖子如梦初醒,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他圆滚滚的身体爆发出不合时宜的敏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像一头饿极了的野猪拱食,双手在杂物堆里疯狂地扒拉。灰尘呛得他直咳嗽,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轻点!富贵!”陈玄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声呵斥。他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和铜钱传来的灼热,目光警惕地在七盏鬼灯和林九叔之间逡巡。林九叔佝偻着背,黄铜烟斗不知何时已悄悄点燃,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奇异的檀香,像一道无形的警戒线,将他与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灯阵隔开。浑浊的老眼如同古井深潭,死死盯着那盏琉璃罩封着胖子头发的“天枢”主灯,烟斗里积存的灰白烟灰微微颤动。
“找到了!墨哥!”胖子带着哭腔的压抑低呼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从杂物最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封面呈暗沉猪肝色的硬皮册子。册子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粗糙泛黄的纸张。他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捧到陈玄墨面前。
陈玄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密室里令人作呕的甜腥,刺得肺腑生疼。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指尖触碰到那硬皮封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滑腻感瞬间从指尖蔓延上来,仿佛摸到的不是纸张,而是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皮肤。他猛地翻开封面!
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但更深沉的,是那股仿佛渗入纸髓的、若有若无的甜腻尸臭!册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如同蚂蚁搬家,记录着一个个姓名、生辰八字、住址,甚至还有简短的批注。每一页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催命符,每一行字都透着冰冷的贪婪与残忍。
胖子凑在旁边,圆脸煞白,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他圆瞪的双眼死死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每翻一页,肥胖的身体就哆嗦一下,仿佛那些名字的主人正隔着纸页朝他索命。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爹……爹的名字!”胖子发出一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鸣般的短促惊叫,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巨大的悲愤。他粗短的手指死死戳在纸页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
陈玄墨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王福贵 壬辰年 庚戌月 丙寅日 卯时三刻**。正是胖子父亲的名字!旁边一行更小的朱砂批注,字迹歪斜扭曲,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冷漠:“**灯油上品,亥时三刻足矣**”。亥时三刻!正是那口榆木箱子渗出黑水、裹尸布显现死亡预告的时刻!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攫住了陈玄墨。他咬紧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得死紧,攥着铜钱的左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七星印记灼痛得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肉下攒刺。赵金福!他竟连胖子的父亲都不放过!这满册的名字,都是他砧板上的鱼肉,是他灯碗里燃烧的油脂!
他强压下翻腾的杀意,手指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继续向后翻动。纸张哗哗作响,在死寂的密室里显得格外刺耳。胖子还在他爹名字那页失魂落魄,圆脸上涕泪横流。陈玄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快速扫过一页又一页的死亡名录。
就在册子即将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陈玄墨 庚子年 丙戌月 戊寅日 子时初刻**
——他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那熟悉的字迹,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却比任何狰狞的诅咒都更令人毛骨悚然。更刺目的是名字旁边那一行同样用朱砂写就的批注,字迹细瘦,笔画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毒,仿佛蘸着怨毒写就:
**七杀破军,命火三更灭!**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陈玄墨的心脏!
“七杀……破军?”胖子也看到了,吓得连哭都忘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墨哥……这……这老东西他……”
算命瞎子那句“活不过二十五”的诅咒,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冰冷,带着审判般的重量,狠狠砸落。原来他不仅是“灯芯”,更是注定要在这三更之前燃尽的残烛!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玩弄于股掌的愤怒如同岩浆,在陈玄墨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爆发,几乎要冲破喉咙!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那写着他名字和死亡批注的纸页,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缕极其细微、却带着浓烈硫磺和纸张焦糊味的青烟!紧接着,被朱砂批注过的“陈玄墨”三个字,如同被无形的火星点燃,“嗤”地一声,瞬间化作一点猩红的火苗!
火苗极小,却带着一种妖异的生命力,疯狂地舔舐着纸张!速度之快,如同滴落在油毡上的火星,几乎是眨眼间,写着他名字的那一小块地方就变成了焦黑的窟窿,边缘卷曲着暗红的余烬!
“账本!”林九叔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陈玄墨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一片!几乎是本能,他猛地将手中如同毒蛇般燃烧的账本狠狠掷向地面!
“哗啦!”
硬皮账本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在接触地面的瞬间,那一点猩红的火苗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轰然爆开!刺目的火光瞬间吞噬了整个账本!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硫磺、纸张焦糊和某种血肉焚烧的恶臭猛地扩散开来!
烈焰升腾,青蓝色的火舌疯狂扭动,将整个密室映照得一片妖异!火舌舔舐之处,那些记载着无数人命的名录迅速化为飞灰!
“我的娘啊!”胖子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扑上去用手拍打。
“别碰!”林九叔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胖子那被恐惧激发的、匪夷所思的急智再次发挥作用!他猛地弯腰,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柔韧性,右脚闪电般甩掉那只沾满泥污的破布鞋,光着的脚丫子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劲头,狠狠踩向地上那团跳跃的火焰!
“滋啦——!”
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嗷——!”胖子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脸都疼得扭曲了!但他那只沾着污泥的肥厚脚掌,竟真的死死压住了燃烧最猛烈的账本一角!火焰被强行压制,发出愤怒的“噼啪”声,灼烧着他的皮肉!
剧痛之下,胖子的小眼睛却死死盯着火焰边缘,一页尚未完全被火舌吞噬、正被气流卷起的残页!那页纸的边缘已经焦黑卷曲,但中间似乎还有几行模糊的字迹!他来不及思考,也顾不上钻心的疼痛,右脚死死踩着燃烧的账本,左脚猛地抬起,脚趾如同灵巧的镊子,在浓烟和灼热的气流中,闪电般夹住了那页飘摇欲坠的残页!
“嘶啦!”脚趾夹住纸页的瞬间,一股灼痛再次传来。
“墨哥!接住!”胖子疼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用尽全身力气,左脚猛地一甩!那页带着火星和焦黑边缘、沾着他脚底板污泥和血丝的残页,如同风中落叶般,打着旋儿飞向陈玄墨!
陈玄墨瞳孔骤缩,几乎在残页飞来的同时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纸张滚烫的边缘,他猛地将其攥紧!入手滚烫,带着皮肉烧焦的糊味和纸张特有的脆弱感。
几乎就在残页离手的刹那,胖子脚下那本燃烧的账本彻底失去了压制。
“轰!”
火焰猛地窜起半尺高,贪婪地吞噬了剩余的一切,化作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球!热浪扑面,胖子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后躲闪,抱着被灼伤的右脚,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嘴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火球燃烧得极其迅猛,也极其诡异。短短几个呼吸,厚厚一本账册连同里面记载的无数罪恶,就在青蓝色的妖异火焰中化为一小堆带着火星、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黑灰。火焰熄灭,只留下地面一小片焦黑的灼痕。
密室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七盏青铜灯的青蓝幽光依旧在幽幽跳动,映照着惊魂未定的三人。胖子瘫在地上,抱着脚丫子龇牙咧嘴。林九叔手中的烟斗青烟袅袅,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堆余烬。
陈玄墨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躺着那页从地狱边缘抢回来的残页。纸页滚烫,边缘焦黑卷曲,中间部分也熏得发黄发脆,几处被火星烧穿了小洞。但几行模糊的字迹,在青蓝幽光下勉强可辨:
“……甲戌年七月初九,典当……青铜罗盘(残件)……当期九十九载……当期死绝,物归当铺……立据人:陈……”
后面的字迹被烧穿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姓氏轮廓。
**半张民国当票!**
陈玄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青铜罗盘!又是它!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值得用九十九年的当期去典当?而且当期死绝……这条件恶毒得令人发指!
“当票……罗盘……”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那堆账本燃烧后残余的灰烬,如同被一阵无形的微风吹拂,竟缓缓飘动起来。它们并未四散飞扬,反而像是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丝丝缕缕地朝着密室那扇紧闭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木格窗飘去。
灰烬无声地附着在蒙尘的窗纸上,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凝聚、勾勒!
短短几息之间,一副清晰的图案在窗纸上由灰烬显现——那是一座高耸、玲珑、飞檐斗拱的七层宝塔轮廓!塔身线条流畅,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静的气息,在青蓝幽光的映衬下,散发着神秘莫测的意味。
**六榕寺花塔!**
与之前女尸裙裾上的绣纹、铜钱血皿中映出的九龙城寨投影里那座突兀的古塔标识、以及林九叔烟斗灰烬在墙上勾勒出的七塔星图里的那座塔——一模一样!
一切的线索,一切的诅咒,一切的挣扎与逃亡,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冰冷而清晰地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六……六榕寺……”胖子也看到了,顾不得脚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又是它……这鬼地方……到底藏着什么?”
陈玄墨死死盯着窗纸上那由死亡灰烬勾勒出的古塔轮廓,左手虎口的七星印记如同呼应般,传来一阵尖锐过一阵的、深入骨髓的冰寒剧痛。那痛楚仿佛在尖叫,在催促,在宣告一个无法逃避的终点。
他缓缓抬起左手,掌心那枚滚烫的洪武通宝边缘,微缩的篆文在青蓝幽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幽光。铜钱灼热,残页滚烫,而心却沉入了冰窟。
下一站,六榕寺。
命不过三更,塔下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