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林九叔那声嘶哑的断喝犹在耳边炸响,陈玄墨只觉肩膀被一股铁钳般的力量扣住,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身不由己地跟着那道佝偻却快如鬼魅的身影向后急退!脚下焦黑松软的灰烬被蹬得飞溅,胖子更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身后,深坑里那短暂被金光压制住的惨白巨茧猛地爆发出更凄厉、更怨毒的尖啸!如同万千冤魂同时哀嚎,直刺骨髓!整个废墟都在那声波的冲击下簌簌颤抖,更多的焦黑碎石从残垣断壁上剥落。尸群被这啸声重新点燃了凶性,发出沉闷的嘶吼,枯槁腐烂的手臂再次疯狂地抓挠坑壁,混合着骨肉碎渣的污黑粘液如同喷泉般从茧锅的孔洞里激射而出,溅在坑壁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腥臭冲天!
三人几乎是亡命般冲出那片吞噬了无数亡魂的焦土。直到踏上废墟边缘相对坚实的烂泥地,身后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尖啸和尸群的躁动才被距离和残墙勉强隔开,只剩下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姑……姑婆!”胖子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望向窝棚方向。破竹椅上空空如也,只有他那件油腻的外褂孤零零地搭在椅背上。窝棚里也毫无声息。
林九叔浑浊的老眼扫过窝棚,眉头紧锁,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煞气侵体,又受邪咒反冲……凶多吉少。此地不宜久留,那东西……要出来了。”他口中的“东西”,显然是指坑底那具怨气滔天的明代女尸。
没有时间悲伤或寻找,更深的寒意攫住了陈玄墨。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掌心——那枚拼合完整的洪武通宝正紧紧贴着他的皮肉。铜钱冰凉依旧,但那股镇压住七星印记阴寒的暖流却并未消失,反而在逃离尸坑后更加清晰地流转于四肢百骸,像一层无形的铠甲,抵御着废墟弥漫的死亡气息。左手虎口那七个乌黑的印记,灼痛感明显消退,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口,只剩下沉甸甸的麻木。缠绕小臂、曾如蛛网般狰狞蔓延的青黑色毒纹,此刻也淡得只剩下一层模糊的灰影。
“铜钱……压住了?”胖子凑过来,看着陈玄墨明显好转的脸色,又惊又喜,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陈玄墨沉重地点点头,摊开手掌。那枚历经沧桑的古钱静静躺在掌心,断口处严丝合缝,浑然一体。边缘密密麻麻的微型篆文在昏沉天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幽光,仿佛蕴藏着沉睡的力量。然而,一种更隐晦、更深沉的不安却在他心底盘旋——这暂时的安宁,如同暴风雨前诡异的平静。掌心铜钱传来的暖意之下,似乎潜伏着某种被唤醒的、冰冷的注视。还有林九叔掌心那烟灰凝聚、一闪而逝的“1997”,如同烧红的烙印,深深烫在他的神魂深处。
林九叔没再言语,只是用黄铜烟斗在地上快速画了几个古怪的符号,又撮起一捧焦黑的泥土撒在上面,低念了几句晦涩的音节。做完这一切,他率先转身,朝着远离废墟的方向大步走去,步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水路辗转,挤在气味混杂的渡轮角落,陈玄墨靠着冰冷的船舷,意识在身体的疲惫与铜钱暖流的滋养间沉浮。胖子抱着那个沾满污秽的蓝布包袱,里面是他们仅剩的铜板和那点可怜的家当,圆脸上惊魂未定,眼珠子却时不时瞟向陈玄墨紧握的左手,又警惕地扫视着浑浊的江面,仿佛水里随时会伸出一只腐烂的手。
回到广州城,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人力车的铃铛、茶楼飘出的点心香气……一切都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然而,当聚宝斋那熟悉的黑漆大门和蒙尘的雕花窗棂映入眼帘时,一股无形的、粘稠的冰冷感瞬间取代了劫后余生的松懈。
古董店内死寂无声。
打烊后的店铺本该如此,但这寂静不同。没有一丝活气,连白日里柜台缝隙间穿梭的壁虎都失了踪影。空气里弥漫着陈腐檀香和尘土的味道,却比往日更沉,更滞,仿佛凝固的油脂。库房方向那口榆木箱子渗出的腥臭,似乎也淡了,被另一种更阴森的气息覆盖。
“不……不对劲……”胖子缩在陈玄墨身后,声音发紧,圆脸上的油汗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光,“太静了……静得……瘆人……”
陈玄墨的心脏猛地一沉。左手掌心的洪武通钱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不是之前那种镇压阴寒的暖流,而是一种被侵犯、被激怒的灼热!边缘那些微型篆文骤然亮起刺目的青碧光芒,如同苏醒的毒蛇!
几乎就在铜钱异变的同一刹那——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电流短路的爆响从前堂柜台方向传来!紧接着,悬挂在店铺中央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泡猛地闪烁了几下,钨丝发出濒死的橘红光晕,随即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聚宝斋!
“啊!”胖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蹲下!”林九叔的厉喝在黑暗中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陈玄墨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矮身蹲下,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柜台。黑暗浓得化不开,剥夺了所有视觉,只剩下被无限放大的听觉和嗅觉。胖子粗重如牛的喘息就在耳边,带着浓烈的恐惧。空气里,那股陈腐的檀香味被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尸臭彻底取代!正是那块明代裹尸布特有的、混合着死亡与金线咒文的气息!
“沙沙沙……沙沙沙……”
无数细碎、密集、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爬行声,如同潮水般从库房方向汹涌而来!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转眼已到前堂!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带着甲壳的腿脚在青石板上飞快地摩擦、拖行!
“虫……虫子!好多虫子!”胖子带着哭腔的嘶喊在黑暗中响起,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陈玄墨浑身汗毛倒竖!他想起了库房里那块邪异的裹尸布,想起了布上那些如同活蛇般蠕动的金线咒文!这声音……是尸布上钻出的蜈蚣?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没时间思考!
“呼啦——!”
一阵布帛急速抖动的风声猛地在前堂中央响起!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尸臭如同实体般扑面而来!那块巨大的、暗黄色的裹尸布,竟如同有生命的蝠翼,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展开、悬浮!布面上,那些断裂的金线咒文此刻爆发出妖异的血红色幽光,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勾勒出扭曲诡异的符文!红光映照下,只见无数密密麻麻、通体漆黑、背上却带着诡异金色斑点的毒虫,正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尸布下方汹涌而出,朝着三人藏身的柜台方向疯狂涌来!
“墨哥!铜钱!快用铜钱啊!”胖子绝望地嘶喊,肥胖的身体拼命往柜台角落里缩。
陈玄墨左手虎口的七星印记在尸布血光出现的瞬间猛地一跳!一股尖锐的冰寒混合着灼痛狠狠刺入骨髓!他闷哼一声,右手本能地死死攥住那枚滚烫的洪武通宝!铜钱边缘的篆文青光大盛,几乎要刺破黑暗!
就在这时,他脑中灵光炸现!双钱!完整的铜钱已在他手中,而另一片……另一片在胖子那里!是之前从老李指缝里抠出、后来被他暂时保管的那半片!
“胖子!你那半片!扔过来!”陈玄墨厉声嘶吼,声音因剧痛和紧张而变形。
胖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喊声,手忙脚乱地在怀里那个蓝布包袱里乱掏,油腻的手指终于摸到了那半片冰冷粗糙的铜钱边缘。
“接……接住!”他几乎是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片铜钱朝着陈玄墨声音的方向狠狠掷去!
铜钱带着破风声,划破浓稠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尸臭!
陈玄墨双眼死死盯住那飞来的微弱金属反光,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就在那半片铜钱飞至身前的刹那,他紧握着完整铜钱的左手猛地向上一迎!
“锵——!”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龙吟般的金铁交鸣之声,在充满毒虫爬行声和尸臭的前堂轰然炸响!两片铜钱——一片完整,一片残缺——在陈玄墨左手掌心上方不足一寸处,严丝合缝地碰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一股无法形容的、肉眼可见的青金色光晕,以双钱碰撞点为中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猛地向四面八方爆发开来!光芒所过之处,浓稠如墨的黑暗如同被强光驱散的雾气,瞬间被涤荡一空!整个前堂被映照得一片青碧!
那汹涌而来的黑色虫潮,在青金色光晕扫过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发出密集刺耳的“滋滋”声!无数毒虫身体猛地僵直、抽搐,背上的金色斑点瞬间黯淡、熄灭,随即化为缕缕散发着焦臭的黑烟!虫潮的攻势为之一滞!
悬浮在半空的裹尸布更是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中,布面上血光大盛的扭曲咒文发出“嗤嗤”的哀鸣,红光急剧黯淡、明灭不定!厚重的布匹剧烈地颤抖、收缩,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嗡——!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嗡鸣,在青金色光晕的中心响起!光芒骤然向内收缩、凝聚!一个高大、模糊、却散发着铁血肃杀之气的虚影,在陈玄墨左手掌心上方,由青金光芒勾勒而出!
那人影身着飞鱼服残甲,腰佩绣春刀,头戴无翅纱帽,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如同寒潭深渊,锐利得能刺穿灵魂!一股冰冷、酷烈、带着浓郁血腥气和煌煌天威般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狂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前堂!
大明锦衣卫!
那虚影成型刹那,没有丝毫犹豫,模糊的右手猛地按上腰间的绣春刀柄!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断喝,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在陈玄墨和胖子脑海中轰然炸响:
“妖邪秽物!安敢犯禁!斩——!”
“锵啷——!”
并非真实的金属摩擦,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直抵灵魂的锐鸣!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斩断阴阳的青金色刀光,自那虚影腰间暴起!刀光并不浩大,却带着一种斩灭一切魑魅魍魉、涤荡乾坤的无上威严,如同撕裂夜幕的惊雷,瞬间跨越空间,狠狠劈向那悬浮颤抖的裹尸布!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响刺耳欲聋!那厚重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裹尸布,在青金色刀光面前如同脆弱的朽纸,被从中一分为二!断口处焦黑卷曲,冒着丝丝缕缕带着焦糊腥臭的青烟!布面上所有残存的金线咒文齐齐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血光彻底熄灭,如同被斩断了所有生机!
被刀光余波扫中的残余毒虫更是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化为飞灰!
刀光斩落,虚影也随之变得极其黯淡、透明。那模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在消散前的最后一瞬,猛地转向库房深处、那间杂物间(密室)的方向!
残影抬起那半透明的、握着无形绣春刀的手,用尽最后的力量,朝着那个方向,遥遥一指!
随即,青金色光芒彻底消散。那铁血肃杀的虚影如同燃尽的烛火,化作点点流萤般的微光,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重新聚拢的黑暗之中。
前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只有地上被劈成两半、冒着青烟的裹尸布残骸,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臭与肃杀之气,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超越常理的一幕并非幻觉。
黑暗里,陈玄墨和胖子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柜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冷汗浸透了衣衫,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林九叔佝偻的身影从角落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手中黄铜烟斗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他浑浊的老眼,如同深潭,越过地上冒烟的尸布残骸,越过狼藉的前堂,死死地钉在库房深处,那扇通往密室、此刻在死寂中显得格外阴森厚重的木门上。
刚才那锦衣卫残魂消散前,最后那一指的方向,分毫不差!
“灯……在里头。”林九叔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在黑暗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