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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所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墙角那口炖着不明腥臭物的瓦罐,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味,混着地上流淌的火油、蛭虫爆裂的污秽和浓稠的尸臭,几乎凝成一层有形的、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

胖子王富贵圆瞪的双眼,死死钉在那半块从剥落墙皮下露出的破匾上——“王记”!那两个刀劈斧凿、遒劲有力的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眼球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脖子,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爹的招牌!是爹的招牌!这比尸布裹身、比啃咬裹尸布、比那些吸血蛭虫还要让他魂飞魄散!这间散发着死亡气息、住着用活蛭“治病”的江湖郎中的鬼地方,怎么会埋着他王家祖传商号的招牌?!

“爹……爹的招牌……”胖子失魂落魄地呢喃,声音抖得不成调,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他腿一软,整个人“噗通”一声瘫坐在满是污秽的地上,溅起一片腥臭的泥点。他茫然地抬头,望向门口那个佝偻的身影,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九……九叔……这……这到底……”

林九叔的目光扫过半块残匾,那双古井深潭般的清亮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回答胖子,视线重新落回到陈玄墨身上。陈玄墨正大口喘着粗气,左臂上那层被灰白烟斗灰烬覆盖的血红蛭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趴在皮肤上,不再疯狂钻噬,只剩下被灼烧后细微的“滋滋”声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汗水混合着血污和灰尘,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冲刷出几道狼狈的痕迹,他努力抬起头,汗水浸得眼睛刺痛,视线模糊地看着门口的老人。

“命宫染煞,七杀入体。寻常拔毒,无用咯。”林九叔的声音沙哑疲惫,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穿透混乱的韵律。他抬脚,跨过低矮的门槛,走进了这间狭小污秽的诊所。那双穿着旧布鞋的脚踩在粘腻的地面上,却奇异地没有沾染半分污秽。他佝偻着背,一步步走近,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陈玄墨左臂上那七个乌黑如墨、排列成北斗七星状的印记,以及从印记蔓延开来的、蛛网般狰狞的青黑色纹路。

鬼手刘缩在墙角,蜡黄的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着林九叔走近,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大气不敢出。

林九叔在陈玄墨身前停下,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瘫坐的胖子也笼罩进去。他伸出枯瘦、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没有触碰那些僵硬的蛭虫,只是用食指的指背,极其轻微地拂过陈玄墨虎口那七星印记的边缘。

“呃……”陈玄墨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那看似轻描淡写的触碰,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骨头缝里!一股远比刚才蛭虫钻噬更加冰冷、更加深沉的剧痛瞬间炸开!左臂上那被灰烬暂时压制的阴寒毒煞,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疯狂地翻涌起来!

“毒煞已侵经络,蚀入命宫。”林九叔收回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凝重,“今日朔日,阴气最盛,亦是毒煞涌动最烈之时。寻常拔毒,拔皮肉之毒易,拔命宫之煞难。唯有……”他的目光转向地上那半片沾满污秽的洪武通宝,“以镇邪古器为皿,引毒血归源,或可暂缓其入心脉。”

陈玄墨死死咬着牙,抵抗着那几乎要撕裂意识的剧痛和冰寒,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他吃力地点点头,用尽力气抬起没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指向地上那半片铜钱。

胖子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用袖子胡乱擦掉铜钱表面的污秽,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冷、边缘锋利的半片铜钱捡了起来,递到林九叔面前。入手沉甸甸的,边缘那些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微型篆文,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幽邃。

林九叔接过铜钱,枯瘦的手指在那些篆文上缓缓摩挲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没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皮囊。解开系绳,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闪烁着冷冽银光的针具。他捻起最长最细的一根,针尖在油灯昏黄的火苗上飞快地一掠而过。

没有半分犹豫,林九叔左手猛地扣住陈玄墨还在微微痉挛的左腕,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将他整条手臂死死按在身下那张油腻发亮的小木凳上!右手捏着那根银针,对准陈玄墨虎口处,七星印记中“天权”星的位置,快如闪电般刺了下去!

针尖入肉!

“呃啊——!”陈玄墨的身体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猛地向上弹起!喉咙里爆发出半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那痛楚尖锐无比,瞬间穿透了之前所有的麻木和阴寒,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钎从他的虎口狠狠捅了进去,直贯臂骨,再凶猛地撞进脑髓深处!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本源都被硬生生撕扯抽离的冰寒剧痛,如同决堤的冰河,顺着血脉猛烈倒灌而上!整条左臂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只剩下那几乎要将意识彻底撕碎的冰冷剧痛!

伤口处,那原本只是缓慢渗出墨汁般黑血的地方,骤然变得汹涌!粘稠、冰冷,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着死鱼烂虾的腥气,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汩汩地喷涌而出,颜色深得如同凝固的污血!

林九叔眼疾手快,捏起那半片洪武通宝,迅速翻转,将刻满微型篆文的那一面向上,稳稳地接在伤口下方,正对着那喷涌黑血的破口。

“滋……”

就在那粘稠冰冷的黑血滴落到铜钱表面的刹那,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声响骤然响起!那暗沉如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血,接触到铜钱的瞬间,竟如同活物般猛地蠕动了一下!随即,铜钱表面那些繁复扭曲的微型篆文骤然亮起!不是之前那种微弱的幽绿毫光,而是一种刺目的、近乎妖异的青碧色光芒!

光芒流转,那些细如蚊蚋的篆文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方寸铜面上疯狂地扭曲、游走、组合!青光越来越盛,瞬间将铜钱完全笼罩!那粘稠滴落的黑血,在青光的映照和某种无形的吸力作用下,竟不再顺着铜钱边缘流下,反而在铜钱中心那方寸之地,诡异地凝聚、塑形!

先是模糊的一团暗影,在青光血影中迅速拉伸,勾勒出纤细的颈项,柔和的肩膀线条……一个女子的上半身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眉眼温婉,带着江南水乡的韵致,鼻梁挺秀,嘴唇的线条柔美……正是昨夜朱砂酒液蒸腾时,惊鸿一瞥的那张面容——小翠!

“小……小翠?”陈玄墨瞳孔骤然收缩,剧烈的疼痛似乎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惊愕和汹涌而来的酸楚冲淡。喉头滚动,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那由陈玄墨体内毒煞黑血凝聚而成的“小翠”面容轮廓微微翕动,如同风中残烛的火焰,虚幻得仿佛随时会破碎。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无尽悲伤和深入骨髓恐惧的声音,仿佛直接穿透了空间,钻入陈玄墨的脑海深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心上:

“玄墨哥哥……护好……罗盘……快……他…他们要……”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惶,最后一个“要”字尚未完全吐出,便戛然而止!

就在“罗盘”二字落下的瞬间,铜钱上青碧色的光芒猛地暴涨!血影小翠的轮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撕扯,瞬间扭曲、溃散、湮灭!铜钱中心的青光如同沸腾般剧烈波动,随即猛地向下沉降、凝聚!

光芒穿透了那层薄薄的血污,在铜钱背面的底部,清晰地映照出一幅令人心悸的图景——

那是一个无法用常理论述的、巨大而混乱的立体迷宫!密密麻麻、如同蚁穴蜂巢般低矮歪斜的棚屋,用腐朽的木板、锈蚀的铁皮和捡来的砖石胡乱搭建,层层叠叠、犬牙交错地挤挨在一起,几乎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地面。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街道”在令人窒息的拥挤中扭曲穿行,悬挂着破烂衣物、滴落着不明污水的竹竿和电线如同蛛网般在头顶交织缠绕。几处高耸、锈迹斑斑的铁架和歪斜的霓虹招牌(依稀可辨模糊的繁体字)如同巨兽的骸骨,突兀地刺破这片混乱绝望的屋顶丛林,透着一股野蛮生长到极致的疯狂与压抑。整个区域被一种无形的、粘稠的黑暗和混乱彻底笼罩,阴森、污秽、绝望的气息几乎透过那青碧的光芒扑面而来。

九龙城寨!那座沉沦于罪恶与混乱深渊的传奇之城!

“这……这他娘……”胖子瘫在地上,绿豆眼死死盯着铜钱底部那阴森诡谲的城寨投影,巨大的恐惧甚至暂时压过了对家族招牌的惊骇,“……是……是鬼画符?还是……香港那个吃人的……城寨?”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九叔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投影,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浓烈的、带着土腥和草药味的烟雾似乎也压不住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嗡——!”

一声低沉到令人心脏骤然停跳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狭小的诊所内炸开!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剧烈地震荡起来!墙角的瓦罐“哐当”作响,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陈玄墨只觉得左手虎口那七星印记深处,一股狂暴、冰冷、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比之前强烈百倍的剧痛和阴寒瞬间席卷了他全身!那被强行抽离毒血带来的虚弱感,在这股毁灭性的冲击下不堪一击!他眼前彻底一黑,整条左臂连同半边身体如同被万载寒冰冻僵,又像是被投入熔炉焚烧!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陈玄墨口中狂喷而出!那血液不再是鲜红,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暗沉,星星点点溅在冰冷潮湿、布满污秽的地面上,触目惊心!他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意识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没!

“墨哥!”胖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按住他肩!”林九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凝重,如同闷雷。他布满老人斑的手快如闪电,五指箕张,如同鹰爪般猛地扣住陈玄墨还在剧烈痉挛的左肩胛骨!另一只手则抓起旁边鬼手刘用来装朱砂的那个粗陶碗,毫不犹豫地翻转碗口,狠狠扣在陈玄墨虎口那七星印记的中心!碗沿紧紧压住肿胀发黑的皮肉!

“呃……”昏迷中的陈玄墨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林九叔扣住他肩胛的手指猛地发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股灼热的气流仿佛透过他的掌心,强行灌入陈玄墨冰冷的身体!同时,那扣在伤口上的粗陶碗,仿佛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力!

肉眼可见地,一股股更加浓稠、颜色更深、几乎如同沥青般的黑血,混合着丝丝缕缕诡异的青黑色煞气,被强行从七星印记深处抽吸出来,涌入粗陶碗内!随着这最深层的毒煞被抽离,陈玄墨左臂上那几条蛛网般向上蔓延的青黑纹路,如同被抽干了墨汁,颜色开始迅速变淡、消退!而他整张脸,惨白得如同刷了石灰,嘴唇呈现骇人的青紫色,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抽吸持续了约莫十几个呼吸,粗陶碗内已积了小半碗粘稠如膏、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黑紫色血膏。陈玄墨手臂上的青黑纹路终于消退了大半,只剩下虎口那七个乌黑的圆点依旧刺眼,但肿胀似乎消下去了一些,皮肉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色。

林九叔这才猛地移开粗陶碗。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长长吁出一口带着浓重烟草味的浊气。他看也没看碗里那半碗不祥之物,随手将其放在一边布满油污的矮桌上。然后从旧皮囊里抓出一大把雪白的糯米,厚厚地、小心翼翼地敷在陈玄墨虎口那七个乌黑的印记上,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草草缠住。

做完这一切,诊所内只剩下陈玄墨微弱断续的呼吸声、胖子压抑的抽泣声,以及墙角瓦罐依旧“咕嘟咕嘟”的冒泡声。窗外的天光又亮了几分,巷子里开始传来早起行人模糊的脚步声和小贩隐约的吆喝。

林九叔布满血丝的老眼转向窗外熹微的晨光,又扫过瘫在地上、失魂落魄望着半块残匾的胖子,最后落在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陈玄墨身上。他沉默了几息,那沙哑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抬上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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