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我替你垫了!”赵金福说得豪气干云,手指却紧紧按着那几枚银元,“阿福,救人如救火!你老婆孩子等不起啊!这点‘心意’,算我借你的!你以后慢慢还,多久都行,我不收你利息!”
老李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那几枚银光闪闪的银元,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那是救命的希望!他布满老茧、沾着泥灰的手颤抖着,下意识地伸向银元,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凉的金属。
就在这时,赵金福按在银元上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却从桌子底下,极其隐蔽地摸出一张折叠好的、颜色发黄发脆的旧宣纸,轻轻推到了老李面前。
“喏,规矩还是要走的。”赵金福的笑容变得有些模糊,声音也仿佛隔了一层水,“签个名,按个手印。就是个形式,表示你自愿‘借运’,高人那边才好施法。”
陈玄墨的“视角”死死锁定在那张宣纸上。虽然折叠着,但他一眼就认出了纸张边缘那极其细微、却轮廓分明的特殊水印纹路——一个变体的古篆“王”字!胖子家祖传特制防伪宣纸!这正是后来被烧毁大半的那张借寿契约!
老李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几枚救命的银元吸引,对递到面前的契约看都没仔细看。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只是慌乱地点着头,嘴里含糊地应着:“好…好…我签…我按…”
赵金福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阴冷精光,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打开盖子的、劣质的红色印泥盒,推到老李手边。
老李那只沾着泥灰的、粗糙的大手,哆嗦着拿起桌上唯一的一支秃头毛笔,蘸了蘸不知何时放在桌角、早已干涸发黑的墨块上残留的一点湿气。他根本看不懂契约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繁体字,也顾不上看。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几枚银元和赵老板“作保”的承诺上。他笨拙地、歪歪扭扭地在契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李阿福。
写完名字,他丢下毛笔,毫不犹豫地将右手大拇指狠狠按进那劣质、粘稠的红色印泥里,然后,用尽全力,将那个鲜红刺目的指印,重重地摁在了自己名字下方!
就在指印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鲜红的指印猛地爆发出极其妖异的血光!光芒瞬间吞噬了昏暗的煤油灯光,将整个狭小的土屋映照得一片血红!老李惊骇欲绝的脸在血光中扭曲变形!
契约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繁体字迹仿佛活了过来,疯狂地扭动、重组!一股阴冷、粘稠、带着浓郁尸臭和甜腻花香混合的邪恶气息,如同实质的黑色浓烟,轰然从契约上爆发出来!浓烟翻滚凝聚,在血光中,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身影轮廓迅速成型!
那人影穿着色彩极其艳丽、带着强烈南洋风格的奇异服饰,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看不清具体面容,只露出一双在血光中闪烁着非人般冰冷、贪婪光芒的眼睛!他的一只枯瘦如同鸟爪的手,正从那翻滚的契约黑烟中缓缓伸出,指尖缭绕着丝丝缕缕黑色的、带着浓郁不祥气息的烟雾,猛地抓向老李那刚刚按下指印、还沾着红泥的右手!
降头师!那个南洋降头师!
“啊——!!!”
老李发出撕心裂肺、恐惧到极点的惨嚎!他想缩回手,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枯瘦的、缭绕着黑烟的手爪,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死亡的腐朽气息,狠狠抓向自己的手腕!
幻境剧烈地震颤起来!画面如同信号不稳的电视屏幕,疯狂地闪烁、扭曲!赵金福那张在血光中狞笑的脸、老李极度惊恐扭曲的面容、降头师伸出的枯爪、契约上爆发的黑烟……所有的景象都在破碎、崩解!
强烈的眩晕感和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席卷了陈玄墨!他知道幻境要崩塌了!必须立刻脱离!
现实中的破屋里,陈玄墨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他捏着怀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剧烈地颤抖着!
“墨哥!墨哥你怎么了?!”胖子惊恐的呼喊声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呃啊——!”
陈玄墨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幻境撕裂的痛苦!他猛地一咬舌尖!
“噗!”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阳刚气息和七杀煞气的舌尖精血混合着唾沫,如同离弦的血箭,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狠狠喷溅在紧握在掌心的那块旧怀表表盘之上!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刺耳的灼烧声在现实中骤然响起!
那口滚烫的精血撞上冰冷的黄铜表蒙,瞬间爆开!血珠没有四散飞溅,反而诡异地悬浮在表盘之上,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飞快地旋转、凝聚、变形!
眨眼之间,一个由灼热血珠构成的、极其清晰复杂的暗红色卦象图案,赫然悬在陈玄墨眼前!
卦象由上下两个相同的“离”(三爻皆阳,象征火)卦叠加而成!离上离下,火焰升腾之象!
正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火泽睽(kui)**!
睽卦!象征背离、猜疑、孤身犯险!火光映照下的沼泽,表面平静,底下暗藏凶险!这是对前路最凶险的警示!
血色的睽卦卦象悬在半空,散发着灼热凶戾的气息,仅仅存在了一刹那,便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黯淡、消散。那股撕裂灵魂的剧痛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
“呼…呼…呼……”
陈玄墨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靠在冰冷潮湿的土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舌尖被咬破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痛,满嘴都是浓郁的血腥味。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那块引发幻境的旧怀表,脱手掉落在脚下的泥水里,发出沉闷的“啪嗒”声。表壳上沾满了陈玄墨喷出的鲜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墨哥!墨哥你醒醒!别吓我啊!”胖子拖着伤腿,连滚带爬地扑到陈玄墨身边,油腻的胖脸上满是惊恐和慌乱,他用力摇晃着陈玄墨的肩膀,“你…你刚才跟中邪似的!脸白得跟纸一样!还…还喷血了!那…那表上冒光!吓死胖爷了!”
陈玄墨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还有些模糊。他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沫,目光扫过地上那块沾血的怀表,又落到胖子那张写满惊惧的胖脸上。幻境中老李绝望的哀嚎、赵金福伪善的狞笑、降头师枯爪的阴寒……还有最后那血光中浮现的“火泽睽”卦象,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我…没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看到…看到老李怎么死的了…赵金福…还有…南洋降头师…”
“降…降头师?!”胖子吓得一哆嗦,小眼睛瞪得溜圆,“真…真有那玩意儿?老李他…”
“被骗了。”陈玄墨打断他,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签了借寿契…用民国银元…做饵…”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身体坐直,目光扫过墙角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林九叔,心头那沉重的铅块丝毫没有减轻。他指了指地上那个被撬开的人面菇陶罐,“这东西…和怀表…都在这破屋…不是巧合…”
胖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个散发着甜腥腐气的破罐子,又看看地上沾血的怀表,脸色更白了:“那…那咱…咱还在这鬼地方待着?”
陈玄墨没说话。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体却虚弱得晃了晃。胖子赶紧伸手扶住他。就在这时——
“呃…唔…”胖子突然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他松开扶着陈玄墨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胖子?”陈玄墨皱眉。
“肚…肚子有点闹腾…”胖子额头上冒出虚汗,脸色开始发青,“刚才…刚才抠那罐子…手上好像…好像沾了点那蘑菇粉…我…我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他越说声音越小,脸上露出惊恐和懊悔的神色。
话音未落,胖子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破屋的土墙像是融化的蜡一样流淌下来,塌陷的屋顶豁口里透进来的不再是灰蒙蒙的天光,而是刺目的、五彩斑斓的诡异光芒!墙角堆着的破烂家具,在他眼中扭曲蠕动,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他甚至看到林九叔躺着的草堆里,钻出几条色彩斑斓、吐着信子的毒蛇!
“啊!蛇!怪物!墨哥!墙…墙活了!”胖子惊恐地尖叫起来,肥胖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幻觉剧烈地颤抖,拖着伤腿就想往后退,结果脚下一滑,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泥水里!
“胖子!是幻觉!你沾了人面菇粉!”陈玄墨厉声喝道,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过去按住他。
但胖子已经完全陷入了疯狂的幻境。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驱赶看不见的毒蛇猛兽,嘴里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别过来!滚开!叉烧包…好大的叉烧包在天上飞…赵金福!老鬼!我跟你拼了!”他抓起手边一块湿漉漉的泥块,朝着空无一物的前方狠狠砸去!
“砰!”泥块砸在土墙上,四分五裂。
陈玄墨的心沉了下去。胖子这状态,别说赶路了,连自保都成问题。他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林九叔,又看看陷入幻觉手舞足蹈、随时可能伤到自己或者引来人注意的胖子,再想到幻境最后那凶险的“火泽睽”卦象和随时可能追来的赵金福……
破屋外,巷子里的市井人声似乎更清晰了些。不能再待下去了!
陈玄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再犹豫,猛地弯腰,再次将轻飘飘的林九叔背起。然后,他一步跨到还在泥水里挥舞手臂、对着空气叫骂的胖子身边,空出的右手五指并拢,运起全身残余的力气,对准胖子后颈一个特定的位置,狠狠一记手刀劈了下去!
“呃……”胖子的叫骂声戛然而止,翻腾的动作瞬间僵住,小眼睛里的疯狂和恐惧迅速褪去,被一片茫然取代,随即眼皮一翻,肥胖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泥水里,彻底昏死过去。
破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陈玄墨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他看了一眼昏迷的胖子,又感受了一下背上林九叔那微弱的气息,目光最后扫过地上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人面菇陶罐、沾血的旧怀表,以及角落里的民国地契和借寿契约残页。
澳门那条路,七月十四鬼节的死亡约定,指向教堂地下的黑暗,关联着小翠的线索。湘西白虎山,截运穴的谜团,龙脉的凶险,林九叔昏迷前指向的“赶尸门叛”……还有幻境中血光映照出的“火泽睽”卦象——火光下的沼泽,平静中杀机四伏!
两条路都通向深渊,但深渊之下,或许藏着截然不同的真相与生机。
陈玄墨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弯腰捡起胖子掉在泥水里的乌木棍,用脚将昏迷的胖子勉强拨拉得翻过身,然后抓住他一条还算完好的胳膊,用力将他沉重的身体半扛半拖起来。
他背着林九叔,拖着昏迷的胖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破屋那个黑洞洞的门口。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拖痕。
屋外,天光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些,但厚重的乌云依旧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巷子里的各种声响——泼水声、咳嗽声、孩童的哭闹声、还有隐约的狗吠——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这市井的喧嚣,此刻听在陈玄墨耳中,却如同无数潜伏在暗处的窥探目光。
他拖着胖子,背着林九叔,身影融入巷道的阴影中,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左手腕的七星印记灼痛依旧,提醒着他宿命的沉重。怀里那些不祥的物件紧贴着皮肉,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
前路茫茫,凶险莫测。但脚下的路,只能由他自己,一步一个血印地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