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天,黑风口的喧闹声顺着风飘过来,像打翻了的百宝箱。有尖利的争吵,有闷重的打砸,还有几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听着像是卖山货的老张头。我蹲在石榴树下翻土,王婶说清明前种点萝卜,秋天能收一筐脆生生的。
龙鳞在手心安静得很,连最浅的纹路都没显。骨刀被我擦得锃亮,靠在井台上,阳光照上去,映出刀刃上淡淡的金痕——那是斩灰家老祖时留下的,洗不掉,也磨不去。
“听说灰家的老巢被一群刺猬占了,正打得头破血流呢。”王婶挎着篮子从外头回来,篮子里装着刚换的粗布,“黄仙谷的小崽子们在边上看热闹,扔石头起哄,被刺猬扎了好几个窟窿。”
我往土里撒了把种子,手指沾着湿泥:“没人管?”
“有个穿蓝布衫的先生在那儿喝茶。”王婶把布往竹竿上晾,风一吹,布单子鼓起来,像只展翅的鸟,“说是陈先生的老朋友,谁闹事就泼谁茶水,烫得那些山仙嗷嗷叫,倒比你这镇龙人管用。”
我手一顿,种子落在脚边。蓝布衫,喝茶——是李瞎子?不对,灰家老祖已经死了。那会是谁?龙鳞突然轻轻跳了下,像有什么东西顺着风传过来,带着淡淡的松烟味。
“他还说,”王婶转过身,手里拿着个油纸包,“让你有空去黑风口一趟,他带了陈先生的信。”
油纸包里是块绿豆糕,甜得正好,是陈九以前常买的那家。我咬了半块,松烟味更浓了,混着绿豆的清香,像陈九坐在庙门口抽烟时的味道。龙鳞在这时微微发亮,映出王婶身后的篱笆——篱笆外站着个影子,蓝布衫,手里拎着个紫砂壶,正对着院里笑。
“我去去就回。”我抓起骨刀往门外走,脚步比想象中快。
黑风口的集果然热闹。卖野蜂蜜的摊位前围了群黄皮子,争着要最稠的那罐;卖兽皮的汉子正跟个穿灰袍的老太太讨价还价,老太太的耳朵尖得像狐狸;最热闹的是场边那棵老槐树下,摆着张石桌,穿蓝布衫的先生坐在那儿,面前放着三个茶碗,正给只瘸腿的狼崽倒茶。
狼崽是灰白色的,正是从黄仙谷带出来的那只,此刻正用舌头舔着茶碗,尾巴摇得欢实。
“来了。”蓝布衫先生抬头看我,眉眼温和,眼角有几道笑纹,手里的紫砂壶嘴冒着热气,“尝尝今年的新茶,明前的毛尖,陈九藏了半年的。”
我在石桌旁坐下,茶碗里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股清冽的香。龙鳞突然发烫,映出先生手腕上的串珠——是用桃木心做的,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个“镇”字,跟《镇龙诀》里的笔迹一模一样。
“您是?”
“以前在镇仙台敲钟的。”先生往我碗里添了点热水,“你娘的徒弟,按辈分,你该叫我声师兄。”
茶碗里的水突然晃了晃,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白衣的女子站在钟前,身边跟着个蓝布衫的少年,两人正合力抬着断剑。是我娘,还有年轻时的他。
“当年你娘跳进黑洞前,把《镇龙诀》的下半卷给了我。”先生放下紫砂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陈九怕你年纪小,镇不住里面的东西,一直没让我给你。”
油布包里是本线装书,纸页泛黄,封皮上没有字,翻开第一页,是我娘的笔迹:“龙鳞非器,人心是秤。”
“下半卷讲的不是斩妖,是养龙。”先生的手指点在书页上,“龙脉不是死物,是活的,得用人心的暖去养。你娘当年就是懂了这个,才敢用自己的血去补龙脉。”
我想起陈九化成光点钻进钟里的样子,想起王婶灶膛里的火,突然明白了——所谓养龙,不过是守好眼前的烟火,让日子过得扎实,龙脉自然就安稳了。
老槐树下的争吵声渐渐歇了。占了灰仙洞的刺猬们正跟黄皮子分蜂蜜,被烫过的山仙蹲在边上喝茶,连那只瘸腿的狼崽,都凑过去舔刺猬手里的蜜罐。
“你看,”先生笑着指了指,“不用令旗,不用龙鳞,它们自己也能处得好。”
风穿过黑风口,带着远处的花香。我把《镇龙诀》下半卷揣进怀里,跟上册凑成了完整的一本。骨刀上的金痕在阳光下闪了闪,像是在点头。
“师兄,”我站起身,“家里的萝卜该浇水了。”
先生挥了挥手,紫砂壶在石桌上轻轻转了圈:“去吧,我在这儿再坐会儿。等你种的萝卜熟了,来讨两根下酒。”
往回走的路上,风里全是热闹的气。卖山货的老张头喊我捎个野核桃给王婶,说能治头晕;穿灰袍的老太太塞给我袋山楂干,说泡水喝败火。龙鳞在手心温凉,再没发烫。
快到院子时,听见石榴树在响。抬头一看,红绳黄鼠狼正蹲在枝桠上,往树下扔熟透的石榴,王婶举着篮子在接,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暖得像刚出锅的馒头。我摸了摸怀里的《镇龙诀》,纸页硌着胸口,却踏实得很。
原来最好的镇龙术,从不在书里,在这一粥一饭,一言一行里。
山风知道,龙脉知道,我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