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正厅内,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方老太太端坐主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角却不见一丝喜色。阿芸娘怀抱襁褓中的小少爷,神色凝重地站在一旁,春喜和秋贵垂首侍立。
“哎呀方老夫人,您可真是福泽深厚啊!”宾客甲拱手作揖,“娶了省城才女做媳妇,如今又添了小少爷,仲官少爷的病也日渐好转,方家这是要蒸蒸日上啊!”
众宾客纷纷附和:“恭贺方家老夫人,天赐麟儿喜盈门。仲官病体得康健,全家和睦享天伦。但愿来年又得佳讯,开枝散叶多子多孙。”
方老太太笑容不减:“多谢各位亲朋好友,请移步花厅用膳吧!”
待宾客散去,方老太太朝阿芸娘招了招手。阿芸娘上前两步,却见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那些宗家长老可都到齐了?”
“回老太太,都到齐了。”
“好,等他们用完膳,请他们到仲官房里来。”方老太太的声音低沉而坚决,“就说我有要事请教。”
阿芸娘心头一紧:“老太太,您这是要......”
“这家里有些碍眼的东西,该清理的清理,该发卖的发卖。”方老太太冷笑,“我也好活得轻省些。”
“老太太,少奶奶和少爷感情渐好,家里好不容易太平些,您就......”
“住口!”方老太太厉声打断,“仲官跟谁好,都不能越过我去!他为了那个狐狸精陶侍春,竟把我这个亲娘当仇人!”她凑近阿芸娘,声音阴冷,“你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你耍的把戏?阿绣和阿芸的八字调包,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阿芸娘脸色煞白,扑通跪下:“老太太,人在做天在看,求您放过我女儿吧!”
“说起来咱们都是苦命人。”阿芸娘声泪俱下,“丈夫远赴东洋二十年,我独自拉扯阿芸长大。她是我活着的唯一指望啊!童养媳的命比黄连还苦,您忍心让她再受这份罪吗?”
方老太太冷笑:“既然你不愿女儿进方家当主子,那就让她跟那两个贱人一起走吧!”她一把夺过阿芸娘怀中的孩子,带着春喜扬长而去。
阿芸娘瘫坐在地,秋贵连忙上前搀扶:“老大娘,这可如何是好?阿绣的下场您是亲眼所见,如今又轮到阿芸妹妹了......”
阿芸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义了!走!”
与此同时,方仲淮的房内。陶侍春和表少爷一左一右搀扶着病弱的方仲淮。他虽身着崭新的府绸长衫,却掩不住病容憔悴,不时剧烈咳嗽。
“好了,不用捶了。”方仲淮虚弱地摆手,“扶我到床上。”
待他坐定,对表少爷道:“兆文,去请老太太和宗家长老们来。”
表少爷领命而去。方仲淮转向陶侍春:“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说话,听我的。”
陶侍春眼中含泪:“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可我要保全你们母子,只能如此了。”方仲淮咳嗽几声,“你不该进方家,不该与老太太作对。她为人刻薄,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为母不慈在先,就休怪为子不孝了。”
他握住陶侍春的手:“我最后求你一件事。”
“你说,我都听你的。”陶侍春泪如雨下。
“等我走后,你要留在方家,守住方家,永远保护方家。”方仲淮的声音越来越弱,“现在,再给我念一遍《桃花溪》吧......”
陶侍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哽咽着念道:“桃花溪,桃花水,桃花女儿美如水。春风吹得人心醉,谁怜女儿泪双垂......”念到一半,她再也控制不住,抱着方仲淮痛哭起来。
这时,表少爷匆匆返回:“二哥,不用我去请,老太太和宗家长老已经到了!”
方老太太抱着小少爷,带着几位长老昂首而入。她一眼看见陶侍春泪流满面的样子,冷笑道:“好个丧门星!大好的日子哭哭啼啼,是想触谁的霉头?”
她转向长老们:“诸位请看,这陶侍春不敬公婆,克得我儿病体缠绵,今日请长老们做主,允我将她赶出方家!”
方仲淮虚弱地开口:“阿芸,把小少爷抱过来。”
阿芸战战兢兢上前,却被方老太太瞪了回去。
“怎么?我这个做父亲的想看看儿子,母亲也不允吗?”方仲淮质问。
“你要看自然可以,只是不想让这贱人看!”方老太太冷哼。
“侍春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安守本分,侍奉汤药,母亲为何口出恶言?”
“她挑唆你顶撞母亲,就是贱人!我要将她发卖出去!”方老太太厉声道,“阿芸娘呢?”
春喜回禀:“老太太,阿芸娘说不舒服,回房吃药了。”
“人伢子可来了?”
“已经候着了。”
“好!把陶侍春和阿绣两个贱人一并发卖,省得碍眼!”
方仲淮强撑病体:“既然母亲如此决绝,那我也有话要说。”
方老太太冷笑:“当着宗家长老的面,你还能说什么?今日我方家誓不留这贱人!”
就在此时,阿芸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太太,你好狠的心啊!”
她带着秋贵大步走入,手中握着一封信件。
“老太太,我跟了您二十年,今日当着长老们的面,我要把话说清楚!”阿芸娘义正辞严,“少奶奶嫁入方家是您一手安排,为的是生下小少爷;阿绣嫁给黄狗也是您的主意,为的是给小少爷旺福。如今小少爷在您怀中安睡,您却要将人妻母卖入烟花之地,天理难容!”
她高举信件:“少爷,这是太夫人留下的信,请您过目。”
方仲淮示意阿芸接过信件:“给长老们看。”
长老们传阅信件,纷纷变色。长老甲叹息:“太夫人临终有言,若少爷身体不支,可另选当家人。”
方老太太脸色煞白:“胡说!太夫人都过世十多年了,这信谁知道真假!”
方仲淮又取出一封信:“奶奶不在了,但我父亲还在东洋,年年往本家寄钱。他的字迹,长老们应该认得。”
长老们再次传阅,长老甲无奈道:“既是你父亲的意思,那就照办吧。毕竟他才是方家长房长孙。”
方仲淮深吸一口气:“那么,方家新的当家人就是......”他顿了顿,“小金哥的亲娘,你们的少奶奶陶侍春!”
话音未落,方仲淮突然剧烈咳嗽,倒在陶侍春怀中。屋内顿时大乱,表少爷急忙上前照料,阿芸取来手巾。方老太太呆若木鸡,正欲离开,却被长老们拦住。
长老甲叹息:“老太太,方才仲官的话您也听到了,当家钥匙该交出来了。”
陶侍春强忍悲痛,走到方老太太面前:“婆婆,今后您就可以享清福了,这岂不是又一桩喜事?”
方老太太面如死灰,颤抖着取出钥匙交给陶侍春:“这个家,你要当好了。”
阿芸娘捧来一个锦盒:“少奶奶,这是方家百年绣谱,请您收好。”
陶侍春望着手中的钥匙和绣谱,一时恍惚。待她回过神来,方仲淮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仲官!”表少爷悲呼。
陶侍春扑到床前,却见丈夫已然安详闭目。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庞。
夜深人静时,方老太太披头散发,独自在庭院中游荡。她喃喃自语:“桃花溪,桃花水,桃花女儿美如水......呵呵,我早不是桃花女儿了,我是个人见人厌的老妖精......”
她忽然对着虚空说话:“仲官他爹,你回来了?你怎么不看我?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害了仲官......可这是婆母逼我做的啊!”
月光下,方老太太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凉。她继续自言自语:“二十年殚精竭虑,二十年刻骨相思,到头来众叛亲离......婆母娘来了,公爹来了,仲官,你等等我......”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多年后,陶侍春回忆往事时写道:“仲官走后不久,老太太也随他去了。留下我和阿绣守着这座深宅大院,相依为命。转眼间,又是二十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