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曌儿的天资,终有一日会达到朱高煌的境界。
难道要让她同自己一般,高居云端,冷观尘世变迁?
这般人生,未必值得称羡。
而皇位之上,汇聚了世间所有阴暗。
若曌儿坐上这位子,难免接触这些污浊,心性必受影响。
这对她的未来会造成什么,连朱高煌也难以预料。
朱高煌揉着额角,轻轻叹息。
为人父母,竟是这般不易。
朱棣看朱高煌神情便知他有所动摇,当即趁势劝说道:
“不必担忧,朕这把老骨头尚能撑些时日,不会即刻将她推上皇位。
先让她学着理政,若是不合适,日后另做打算也不迟。”
虽然朱棣已决意立曌儿为继任者,但他仍会继续栽培朱瞻基。
征服天下这个念头,在郑和远航归来、见识过世界辽阔之后,才愈发显得宏伟远大。
但若曌儿真有此心,再得朱高煌辅佐,这也并非难以企及。
待到大明成为天下共主,曌儿失去目标,恐怕会对皇权失去兴趣。
那时便需朱瞻基来继承大统。
届时的大明疆域辽阔,若无明君坐镇,必将动荡不安。
朱高煌眉头紧锁。
“此事还是让曌儿自己决定吧,也许她只是一时兴起。”
话虽如此,可看那丫头这般执着,要她放弃谈何容易。
别看她平日对朱高煌言听计从,实则骨子里也是个倔脾气。
朱高煌轻叹一声,身影消失在乾清宫中。
待他离去,朱棣重新坐回案前。
盯着姚广孝的奏折良久,终是点燃烛火,缓缓展开。
奏折上字迹工整,笔画分明。
只是那大片刺目的血迹,令朱棣触目心惊。
【陛下,自三十年前起,大明国运便已非臣这等微末道行所能窥测。
】
【然臣风烛残年,就此终了未免可惜。
】
【故以残躯逆天而行,推演黄道十二宫,强窥大明前程。
】
【见得日月所照之地,皆为明土,万国归心,永乐盛世!】
最后字迹潦草凌乱,显是姚广孝弥留之际仓促挥就,写完便与世长辞。
“万国归心,永乐盛世!”
朱棣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脸上洋溢着亢奋的神采,两行清泪却不由自主地滑落。
这位在马背上征战半生的铁血帝王,终究落泪了。
既为大明的鼎盛而欣悦,也为挚友的离世而悲恸。
黑衣宰相姚广孝,不愧永乐第一谋士之名。
乾清宫外,内侍们听见朱棣在殿内时而痛哭时而大笑,彼此相顾茫然,犹豫是否该入内探看。
小鼻涕摆摆手,令众人尽数退下,独自守在宫门之外。
过了许久,殿内的声响渐渐平息。
小鼻涕轻轻推开殿门,悄步来到已恢复平静的朱棣身侧,低声道:陛下,夜已深了,该安歇了。
此时早已过了朱棣平日就寝的时辰,明日还要举行永乐郡主的册封典礼。
考虑到皇上年事已高,小鼻涕担心他的龙体承受不住这般操劳。
朱棣将奏章合起,郑重收入金丝楠木匣中,置于龙榻之侧。
国师的后事是如何安排的?
小鼻涕躬身回禀:回皇上,鸡鸣寺僧人禀报,将在寺中停灵七日,而后土葬。
朱棣行至案前,提笔亲书神道碑文。
得国师辅佐,实乃朕之幸事。
他毕生为大明朝呕心沥血,岂能如此简薄下葬?传朕旨意,追封国师为荣国公,以文臣之礼入祀明祖庙。
小鼻涕闻言一震,连忙跪接圣旨。
历朝历代,能配享太庙皆是臣子至高荣耀。
姚广孝国师,确实当得起这份殊荣。
晨光熹微,东宫朱瞻基寝殿内。
孙若微缓缓睁眼,从锦榻起身,发现朱瞻基正伏在床沿酣睡。
环顾四周,认出这是皇孙的寝宫,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她只记得为皇上挡箭后便不省人事,想到徐滨等人的计划,心头顿时一紧。
皇孙!皇孙!她急忙推醒沉睡的朱瞻基。
朱瞻基睡眼惺忪地抬头,见孙若微转醒,脸上自然浮现笑意:若微你醒了?昨夜真让人担心,怎么唤你都唤不醒。
朱瞻基见孙若微醒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连忙关切询问她的状况。
可孙若微哪有心思听这些温言软语,她迫不及待地问道:皇孙,昨夜我昏迷后,万国大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朱瞻基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神色渐渐沉了下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孙若微见他这般神情,心头猛地一紧,莫非昨夜徐滨他们还是按计划行动了?若真如此,朱瞻基此刻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岂不是意味着徐滨他们失败了?
她越想越急,抓住朱瞻基的手不住摇晃:你快说啊,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朱瞻基面露难色,仍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
孙若微作势就要下床:既然你不肯说,我亲自去问。
朱瞻基急忙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
他好不容易才让孙若微与那些建文旧部撇清关系,若是让朝中大臣知道她的身份,莫说要娶她为妻,只怕众人联名上奏要求处死她都来不及。
你别激动,我告诉你便是。
朱瞻基凝视着孙若微的双眼,但你要答应我,听完后务必保持冷静。
孙若微脸色惨白,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蔓延,双手死死攥住被褥,咬着牙点了点头。
朱瞻基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昨夜建文现身了,他们企图掳走曌儿——就是你认识的小花,她是我四叔的女儿。
建文事先设计将我四叔引往奴儿干都司,可万国大典时,四叔却突然出现在应天。
说到这里,他悄悄瞥了孙若微一眼,见她脸上已无半分血色。
建文现身之后,所有余党包括他本人在内,已全部落网,现下都关在昭狱里。
听到二字,孙若微浑身一颤,上次在那里的经历仍让她心有余悸。
她失魂落魄地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她觉得他们仿佛是一群扑火的飞蛾,前仆后继地往烈焰里冲。
如今别说救出奴儿干都司的同胞,连他们自己都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朱瞻基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也不舒畅,但那些凶残的建文余党是绝无活路的。
朱瞻基自己也这么想。
留着这些人在外面,保不准哪天就会惹出大乱子。
“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建文余孽了。
我会替你安排新的身份,祖父已答应我,不再追究你的事。”
孙若微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昨晚我为皇上挡了暗箭,这是大功一件吧?我能否以此请求他放过那些人?”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恳求朱瞻基。
朱瞻基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那刺客本就是祖父安排的,只为试探你。
他早就知晓你的身份了。”
朱瞻基道出了残酷的真相。
孙若微原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却不知他们所有举动都在朱棣的监视之下,暴露无遗。
孙若微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朱瞻基。
许多先前想不通的事,此刻豁然开朗。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不对?你告诉我的那些消息也都是有预谋的,是为了让我帮你们把我的同伴引来。
还有太后和皇后,都是你们抛出的诱饵,只为将我们一网打尽,是不是?”
“你们朱家人的心机真是深沉。
现在你们满意了?我的同胞们都落入了你们手中,你们朱家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朱瞻基,我真后悔当初信了你的话。”
“你干脆一刀杀了我算了,我活着,你们家的人也睡不安稳吧?”
孙若微泪如雨下。
支撑她前进的支柱已然崩塌,连他们寄予厚望的建文帝也落入了朱棣手中。
他们还有什么希望?不如一死了之,省得终日提心吊胆。
说着便要向墙上撞去。
朱瞻基大惊,急忙拦住她,将她紧紧抱住。
“就算他们死了,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人生了吗?想想你父亲,再想想你妹妹,你真的就这样寻死吗?”
孙若微浑身一颤,惊骇地望着朱瞻基,连泪水流进口中都未曾察觉。
“你……你在说什么?”
朱瞻基喘了口气,说道:
“昨日来为你梳妆的宫女,是你妹妹吧?”
孙若微猛地推开朱瞻基,向床角缩去。
她惊恐地望着朱瞻基,此刻只觉得朱家人实在太可怕了。
她昨天才与妹妹相认,朱瞻基今天就得知了此事,何等令人心惊。
与这样的人相处,哪里藏得住秘密?
孙若微神情恢复平静,目光清冷地望向朱瞻基,声音沙哑地问:
“你是如何得知的?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朱瞻基被她的眼神刺痛,却也明白她此刻的心境。
“昨日见你们容貌如此相似,我便觉得蹊跷,派人查了那宫女的来历。”
“发现她入宫那年正值靖难之变,且名册上她的笔墨颜色与他人略有差异,似是后来添补的。”
“我又查阅当年御史大夫景清的记载,他确实有两个女儿,年岁正与你们相仿。”
“世间哪有这般巧合?稍加推想便知她是你的妹妹。”
“你放心,我已将记有她信息的名册焚毁,查探之人亦是我的心腹。
如今除我之外,无人知晓。”
朱瞻基对孙若微事事上心,仅因一丝疑虑便着手调查。
这一查,竟查出个大隐秘——
竟有建文遗党早已潜伏宫中。
此事若被他人查出,顺藤摸瓜牵连孙若微,纵有十张口也难辩清白。
为护她周全,朱瞻基只得暗中销毁痕迹。
冷静下来的孙若微目光空茫,轻声问道:
“告诉我,要如何救他们?”
朱瞻基唇瓣微动,终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