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啸风忽然了悟:那熔岩流经之处,是毁灭后的新生,也是创造中的灼伤。人类心中那团名为“理想”的火焰,亦复如是——它既带来温暖与希望,也从不吝于投下阴影,甚至灼伤自身。
太空舱沉默地停在沸腾的星夜之下。
舱内,没有答案,仿佛只有熔岩在无尽的暗夜中,映照着人类精神那永恒的、充满矛盾与张力的光芒。那光,一面是创生,一面是毁灭;一面是星火,一面是灰烬——它注定在燃烧与冷却的永恒张力中,映照出人类探索自身命运的不息长路。
两位老爷子说着说着便起了争执,最后竟闹得不欢而散。
啸风赶紧起身赔罪:“都怪我,不该提这惹二位烦心的问题。”
“跟你没关系,”华老摆摆手,语气还带着点硬,“我俩啊,在原则问题上向来吵得多,说明大方向就没怎么合过。”
“对,三观不合。”阴老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好了好了,都别气了,夜深了,先歇着吧。”啸风连忙打圆场。
两位老爷子各自躺到舱内左右两张床上,谁也没再说话。嘿,没一会儿,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倒像是这狭小空间里新添的二重奏。
大同火山群静卧于茫茫雪夜之下,万籁俱寂,唯余寒风偶尔掠过山脊的呜咽。
太空舱如一枚枚遗落人间的冰冷玄铁,孤悬于这纯白死寂的穹窿之下。
啸风却没了睡意。他拿过一把折叠椅,坐在太空舱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火山群上空的星空。星光落在沉寂的火山岩上,恍惚间,仿佛能看见几十万年前岩浆喷涌的壮阔景象——滚烫的洪流冲破地壳,带着大地深处的力量奔涌而出,最终冷却成如今的苍茫模样。
宇宙的浩瀚,时光的悠长,还有刚才两位老爷子的争执与叹息,一股脑儿涌进心里。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感慨人生的复杂,还是在惊叹这天地的永恒。电炉子的滋滋声还在继续,和着两位老人的呼噜,倒让这深夜里的思绪,多了几分踏实的底色。
康德那庄严的箴言,如星子般自啸风心海深处浮升,“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日新又新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星空的辉光无声流淌,是宇宙沉默而宏大的“天序”。啸风凝视着这超越时空的森严图景,一种浩渺的孤寂感悄然弥漫。
康德所敬畏的头顶星空,这冰冷而崇高的宇宙秩序,不正是华夏先贤仰望的“天行有常”?
《论语》中“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的古老智慧,此刻竟与这异域的哲学箴言在灵魂深处共鸣——那星空以其无言运转昭示着天道的至公与永恒,一种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磅礴法则。
他感到自身渺小如尘,仿佛整个宇宙的冰冷重量都压在这方寸舷窗之上。
然而,另一股力量自胸腔深处涌起,温热而坚韧,抵御着星空的寒意。
康德的“道德法则”之光自心海幽微处亮起,刹那间,孔圣“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的铿锵之声穿越千载风雪,在啸风耳畔铮然回响。
这“居我心中”的律令,并非来自星空冰冷的必然,而是源于心灵深处对“仁”的自觉抉择与担当。
仰望星空,是敬畏那不可撼动的外在秩序;而内省道德,则是点燃“我欲仁,斯仁至矣”的主体性火炬——儒家赋予这内在道德律以生命的温热与践行的勇毅,它非悬于九天,而是深深扎根于人心可感可修的土壤。
啸风的目光从浩瀚星幕缓缓收回,转而凝视舷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微弱反光中,仿佛映照出孟子所言的“四端”之心——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如心田深处不灭的星火。
康德心中那森严如星空般的绝对律令,在儒家这里,被赋予了“仁”的血肉与温度。
它不仅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黄金铁律,更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积极担当。
这道德之光,并非高悬头顶令人匍匐,而是内化为心性修养的北辰,指引着“克己复礼”的日常工夫,在人间烟火中寻觅那“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和谐境界。
星空以其无垠映照人之渺小,而心中的道德北辰,却赋予这渺小以顶天立地的尊严——人,因能自觉践行那源自心底的“仁”的要求,而得以“参赞天地之化育”。
雪,依旧无声地覆盖着沉睡的火山群,将一切起伏熔岩温柔掩埋于纯白之下。
舱内,啸风独立于幽蓝的微光之中。舷窗之外,是康德所敬畏的、星光编织的永恒天序,浩瀚森严;舷窗之上,映照着中年沉静的面容,那面容之下,是儒家所淬炼的、以“仁”为内核的道德北辰之光,温润而刚健。
这一刻,东西方智慧的两道光芒,在他灵魂深处完成了奇妙的交融与超越。对星空的仰望,不再引向冰冷的臣服,而是映照出内心道德秩序的崇高本源;对道德律的持守,亦非孤绝的自我立法,而是响应着天地间那份生生之德的深沉召唤。
他豁然彻悟:真正的“北辰”,不在迢遥紫微,而在每个人反躬自省、不断砥砺的方寸灵台。
当人以全部生命的光热去贴近、去践行那心中的道德星光时,有限之躯便在这无垠宇宙间,刻下了属于人的、不可磨灭的温暖坐标——此心光明处,即是北辰居所,亦是人回应浩瀚星空最深沉、最庄严的礼赞。
第二天,啸风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挺高,晨雾正一点点散去。他在宿营地慢慢踱着步,呼吸着清冽的空气。
“啸风哥,起得好早呀!”梦瑶从旁边的舱室走出来,笑着打招呼。
“不算早了,”啸风抬头望了望天空,“晨雾快散完了,再早点,就能看到火山群被雾气裹着的样子了。”
“啸兄,既然夜里看了星星,早上就该多睡会儿,难免错过了晨雾嘛。”宇辰也走了过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
“睡不着啊,”啸风苦笑一下,“工作总上夜班,把睡眠都熬乱了。”
“啸风哥,可得注意身体,身体才是本钱呀!”梦瑶关切地说。
“啸兄就是太认真,”宇辰摇摇头,“现在这社会,太较真地应付那些琐碎繁杂,还有些形式主义的事,反而容易累着自己。”
“本性难移喽,有什么办法?”啸风笑着耸耸肩。
没过多久,太阳越升越高,华老和阴老也起来了。
“太阳都这么高了,赶紧走,别误了回去的班车。”阴老一边揉着腰,一边催促。
一行人沿着不宽的水泥路,往狼窝山的山脚处走去。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就看到了那辆免费接送的班车。
“哇,这班车好漂亮!”梦瑶忍不住喊了一声。
只见一辆红色的豪华大轿车,早就安安稳稳地停在那儿了。
“好了好了,不用急了,肯定赶得上。”阴老喘着气,扶着附近一棵白杨树歇脚。
“早就让你减减肥,整天就知道吃喝,走几步路就喘成这样。”华老在一旁打趣。
“咦?”梦瑶凑到啸风身边,小声嘀咕,“这两位老爷子今天怎么回事?昨天还一唱一和配合得那么好,今天怎么互相拆台了?”
“昨天晚上他们就吵过一架了。”啸风忍着笑说。
“为什么吵啊?”宇辰好奇地问。
正是:地火沉眠,熔岩凝玄甲,余炽暗涌灼幽穴;天星明灭,河汉泻银波,耀古湖长百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