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门,年味儿就跟着西北风,一丝丝地往靠山屯里钻。今年这年味儿,在赵家显得格外浓,也格外扎实。
腊八那天,王淑芬天没亮就起来,把早就泡好的大黄米、饭豆、红枣、栗子倒进大铁锅,慢火熬着。灶膛里的火映着她带着笑意的脸。往年熬腊八粥,豆是陈的,枣是干瘪的,米也不敢多放。今年不一样,米是新打的,豆子粒粒饱满,红枣又大又甜,她还舍得放了一小把冰糖。粥熬得粘稠稠、香喷喷,盛到碗里,上面汪着一层米油。
“妈,今年腊八粥真甜!”赵卫东捧着碗,吸溜得呼呼响。赵卫红小口吃着,眼睛眯成了月牙。
赵卫国吃着粥,心里却在盘算。他知道,过了腊八,就该紧锣密鼓地准备过年了。今年家里宽裕,这个年,必须过得像个样子。
腊月十几,选了个大晴天,赵家开始了“扫房”。这是年前的头等大事,寓意扫除晦气,迎接新年。赵卫国和李铁柱、王猛三个小伙子,头上包着旧毛巾,拿着绑了长杆的笤帚,把房顶、墙角一年积攒的灰尘、蛛网细细扫净。新盖的砖房墙壁平整,扫起来也痛快。王淑芬和后来过来帮忙的张小梅,则忙着擦洗门窗玻璃,把糊窗户的旧报纸撕掉,换上崭新的、印着红色喜庆图案的糊窗户纸。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和新窗纸照进来,屋里亮堂得晃眼。黑豹被这热闹的场面感染,在屋里屋外兴奋地窜来窜去,在刚扫净的院子里印上一串梅花爪印,又被赵卫东笑着赶开。
扫完房,紧接着就是“赶大集,办年货”。腊月二十三是公社大集,最热闹。赵卫国、王猛和李铁柱起了个大早,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直奔公社。拖拉机的拖斗里,除了准备卖掉的十几张皮子(獾子皮、野兔皮)和几包干蘑菇,还空着大半,就等着装年货回来。
大集上人山人海,挤得挪不开步。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熟人见面打招呼声,混成一片热腾腾的喧闹。赵卫国手里攥着厚厚一叠票子(有卖山货的钱,也有上次卖活野鸡的进项),心里有底,采买起来也大方。
先到卖红纸和写对联的摊子前,买了几张大红纸、一沓金粉纸和两瓶墨汁。赵卫国盘算着,自家新房大门、屋门、仓房门,还有爹娘屋里的炕柜,都得贴上对联和福字。又特意多买了两副红纸,准备给孙大爷和李铁柱家也写上一副。
转到副食品摊位,花生、瓜子、糖块是必不可少的。今年他挑的都是好货:带壳炒花生颗粒饱满;黑瓜子是“打瓜”子,个大仁厚;水果糖买了两种,一种普通彩纸的,一种高级点、带透明玻璃纸的“高粱饴”软糖。还称了几斤散装的饼干和江米条。看到有卖冻梨、冻柿子的,也各样买了十来斤,这东西拿回去用冷水缓上,年夜饭后吃,冰凉解腻,是东北孩子的最爱。
烟酒更是要紧。赵永贵平时抽旱烟,但过年招待客人,得有纸烟。赵卫国买了一条“大前门”,又单买了两盒带过滤嘴的“牡丹”,准备给爹和重要客人抽。酒买了两瓶县城酒厂出的高粱烧,还有一瓶贴着红色标签的“葡萄酒”,看着喜庆,味道甜滋滋的,适合妇女孩子喝。
经过布匹摊,赵卫国停下了。王淑芬和张小梅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他给娘扯了一块藏蓝色的确良布料,厚实挺括,过年做件新外套。给小梅则挑了一块水红色的灯芯绒,颜色鲜亮又暖和。想了想,又给爹扯了块深灰色的卡其布,给弟弟妹妹也各买了做新衣的布料。他自己倒没买,觉得去年的衣服还能穿。
最后,他在鞭炮摊前驻足。鞭炮是过年的魂儿。他选了一挂五百响的“大地红”,又买了几把“二踢脚”和一大包“小鞭儿”。赵卫东早就念叨着要放小鞭了。
回去时,拖拉机的拖斗里堆得满满当当,用旧棉被盖着防冻。三人脸上都红扑扑的,带着采购后的满足。屯里人看见,无不羡慕:“瞧人家老赵家,这年货办得,真全乎!”“还是得有钱啊,这日子过得,啧!”
腊月二十四,赵卫国请来了孙大爷。老爷子毛笔字在屯里是一绝。裁好的红纸铺在炕桌上,孙大爷饱蘸浓墨,挥毫泼墨。“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一行行遒劲有力的楷书落在红纸上,墨香混着年味,弥漫在温暖的屋里。孙大爷给赵家写,也给自家和李铁柱家写。写完对联,又写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福”字。赵卫国看着那透着喜气的字,心里也热乎乎的。
腊月二十六,王淑芬开始发面,准备“蒸年饽饽”。今年白面充足,她舍得用。大盆里的面团鼓胀胀的,散发着甜丝丝的发酵味道。除了蒸圆馒头,还要蒸“圣虫”(一种盘成蛇形的面点,寓意粮食吃不完)和“刺猬”(背上用剪刀剪出刺,嘴里含颗红枣,寓意多福)。张小梅也过来帮忙,两个女人在热气腾腾的灶间忙活着,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却满是笑意。蒸好的年饽饽白胖胖、喧腾腾,点上红点,晾在盖帘上,看着就喜庆。
腊月二十八,是“炸馓子”的日子。这也是个大事,象征着日子过得“有油水”。王淑芬烧热了一大锅新榨的豆油,把醒好的面条搓成细条,盘成花样,下油锅炸。金黄的馓子在油锅里翻滚膨胀,捞出控油,酥脆喷香。赵卫东和赵卫红早就守在锅边,炸好一锅,王淑芬就给他们抓一把,两个孩子吃得满嘴油光,黑豹也能分到几根没放盐的,啃得嘎嘣响。
到了腊月二十九,赵家要杀年猪了。这头猪是春天抓的猪崽,用豆饼和野菜精心喂了大半年,长得膘肥体壮。请来的杀猪匠手艺利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热气腾腾。王淑芬忙着接猪血灌血肠,赵永贵和赵卫国处理猪肉。今年赵家阔气,除了留足自家过年和年后吃的,赵卫国还特意让多留出几十斤好肉。
“爹,今年咱家宽裕,这肉,给铁柱家送几斤,猛子家送几斤,孙大爷那儿也送点,还有小梅家……屯里几户实在困难的人家,也每家割上一条子。”赵卫国一边剔着骨头一边说。
赵永贵看了儿子一眼,点点头:“中,你想得周到。咱家好了,不能忘了乡里乡亲。”他知道,儿子这不只是大方,更是在攒人望,在扎根。
于是,腊月二十九这天,赵卫国家门庭若市。来帮忙的,来分肉的,来送自家做的粘豆包、冻豆腐的,络绎不绝。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说着吉祥话。赵家院子里飘着煮肉的浓香,混合着炸货的油香、蒸饽饽的面香,还有人们喧闹的笑语声。
黑豹在人群中穿梭,接受着孩子们的抚摸和大人们的夸赞,它似乎也知道这是重要的日子,格外温顺。
当夜幕降临,送走最后一拨客人,赵家终于安静下来。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仓房里堆满了年货,屋檐下挂着成串的辣椒、蘑菇,地窖里储藏着丰足的粮食和鱼干,炕头柜子上摆着崭新的收音机和一堆零食。
赵卫国站在院子里,看着窗户上透出的温暖灯光,贴着的崭新窗花,门上那副墨迹未干、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鲜红对联,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却带着浓浓年味的空气。
一九八五年的春节,就要到了。这个他重生回来的第三个春节,赵家终于彻底摆脱了贫寒的阴影,以一个崭新、富足、充满希望的面貌,迎接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