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裹挟着腥风与怨毒咆哮冲来的魔兽,许云楚立于原地,衣袂纹丝不动。
他仅微微抬眸,那双深邃眼眸仿佛蕴藏着整片星河,周遭浩瀚如海的克莱因蓝忆质,便似感应到至高指令般瞬间沸腾、凝聚。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没有绚烂夺目的术法轨迹,唯有一股令人心悸的绝对力量,以近乎规则本身的姿态悄然降临。
空气中似有无形长江奔涌而过,裹挟着万古沉淀的磅礴水意与毁天灭地的浩瀚力量,温柔却又无可逆转地碾压开来。
魔兽那震彻云霄的凶戾咆哮戛然而止,它庞大身躯由污秽忆质与扭曲邪念交织而成,此刻竟如投入烈焰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又似被无形巨手抹去的沙画般瓦解。
从最细微的忆质层面开始,躯体崩解、消散,没有剧烈爆炸,没有垂死挣扎,只剩一片死寂的湮灭。
前一秒还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怪物,下一秒便化作漫天飘零的黯淡灰色光点,旋即连这些光点也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谢灵怔在原地,瞳孔中倒映着空无一物的井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却并非因恐惧,而是源于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甚至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那是一种超越术法、超越力量层次的绝对掌控,近乎“言出法随”的神迹。
在这份力量面前,他记忆中龙尊敖玥那翻江倒海的伟力,似乎也变得触手可及;而许云楚所展现的,却是深不见底的浩瀚,是渺茫难测的神秘。
然而,危机并未彻底解除。
魔兽虽灭,那些逸散在空气中、饱含无尽痛苦与混乱的黑色忆质丝线,仍如不甘消散的怨灵般扭曲蠕动,发出无声尖啸,试图重新凝聚成形,或污染周遭纯净的忆海。
许云楚眉峰微蹙,似是厌烦了这持续不断的滋扰。
他未结任何繁杂印诀,仅屈指轻轻一弹。一点极细微的莹白光芒自他指尖迸发,如同一颗渺小星火,悄然没入那片混乱的忆质之中。
下一刻,所有游荡的黑色丝线仿佛被无形烈焰灼烧,瞬间变得焦黑、蜷缩,发出最后一声细微的“滋啦”声,彻底化为虚无,连一丝尘埃都未曾留下。
空气骤然变得清净,那股令人窒息的腐朽死气也随之消散,天地间重归澄澈。
做完这一切,许云楚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仍处于震撼中的谢灵。
他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刚才不过是拂去了一粒微尘,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看到了?”
他说道,声音依旧平稳,
“这便是这个世界底层规则运行的一角。毁灭与新生,秩序与混乱,并非绝对的对立,往往相伴相生。你所见的‘变质’,从更宏大的视角看,或许也只是‘变化’的一种极端形式。”
他缓步走向那口重归死寂的枯井,井沿的裂纹似乎又加深了些许,仿佛随时会彻底崩塌。
“万物运转,莫不是以最初的规则蓝本为模板,汲取力量,经历无数次的碰撞、融合、异变,方能筛选、进化出更为稳固的形态。忆海如此,人间如此,诸天万界,莫不如是。”
许云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谢灵的心上:
“归墟催化污秽,是变;我等净化污秽,亦是变。正是在这无穷的‘变’中,世界得以艰难地维持着动态的平衡,缓慢向前推进。可怕的并非‘变’本身,而是失控的、毫无制约的‘变’,那才会真正导向彻底的湮灭。”
谢灵深吸一口气,努力消化着这番蕴含至理的话语。
他望着许云楚沉静而恢弘的侧影,又看向那口象征着毁灭与终焉的枯井,再环顾四周虽受冲击却依旧顽强存在的克莱因蓝世界,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逐渐清晰。
此前所经历的重重诡异与危险,在此刻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了某个更为深远、也更为沉重的真相。
他张了张嘴,正想将自己的感悟倾诉而出——
就在这时,一道半透明的灵体以极快的速度从远处慌急地飘来,周身的光晕剧烈波动,甚至顾不上应有的礼仪,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与颤抖。
“长江君!不好了!瑶瑶使者她……她在前方草滩净化变质忆囊时,遭遇了极强的抵抗,那些忆囊……它们发生了我们从未见过的聚合异变!她……她被困住了!”
许云楚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瞬间沉凝,眉头紧锁,语气急促却依旧沉稳:“具体方位?”
“就在村子东侧那片最大的幽蓝草滩!”
灵体急促地回答,周身光晕因焦急而愈发不稳定。
“走!”
许云楚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晃,已如一道淡蓝色的流光般疾射而出,速度之快,几乎超出了谢灵视觉捕捉的极限,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谢灵心头一紧,立刻催动全身仙力,奋力跟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许云楚刻意放缓了速度等待他,但即便如此,那迎面而来的强劲风压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两人一前一后,急速掠过幻灵会的土地。
谢灵惊愕地发现,越是靠近东侧,周围环境的变化就越是惊人。
原本纯净、舒缓、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空间,此刻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着极不稳定的波纹,空气中的忆质都变得躁动不安。
空气中那些游离的忆质光点不再安详地漂浮,而是像受惊的萤火虫般胡乱冲撞,彼此碰撞,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地面上的克莱因蓝草株大片大片地枯萎、扭曲,甚至异变成一种令人不安的、闪烁着污浊紫黑色光芒的怪异形态,散发着淡淡的腥臭气息。
原本圣洁宁静的氛围被一种狂躁、混乱的能量场所取代,连光线都变得扭曲不定,仿佛整个空间都在痛苦地呻吟、挣扎。
很快,一片广阔的草滩出现在眼前。
而这里的景象,只能用疮痍满目来形容。柔软美丽的幽蓝草滩,此刻仿佛被巨兽的利爪狠狠撕扯过,地面布满焦黑的坑洞和扭曲的裂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朽与怨毒气息。
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暴风雪般在空中疯狂旋舞,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而在草滩中央,一个由无数漆黑、粘稠、不断蠕动的忆质聚合而成的巨大畸形肉团正在缓缓脉动,它伸出无数扭曲的、如同触手般的黑色流束,疯狂抽打着周围的一切,散发出比之前井口魔兽还要浓郁数倍的怨毒与死寂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瑶瑶的身影被重重深蓝色的光华护盾笼罩,但护盾已然黯淡无光,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显然已在苦苦支撑,随时可能破碎。
她周身的灵体们试图攻击那巨大的肉团,却被那些狂舞的黑色触手轻易抽散、吞噬,灵体消散时发出的悲鸣,让整个战场更添几分凄惨。
谢灵的心猛地揪紧,瞳孔骤缩。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死死锁定在那被漆黑触手重重围困的蓝色光华上——
瑶瑶的身影在其中显得如此单薄,而她身旁倒在地上的那根导盲杖,更是如同一把尖刀,刺痛了谢灵的眼睛。
在这般狂暴的攻击下,失去视觉的她,要如何精准感知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又要如何及时应对这毫无规律的攻击?
之前在迷雾中的引领已是奇迹,此刻的战斗,对她来说,几乎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周围的空气尖啸着,破碎的忆质碎片如同锋利的刀片四处飞溅,将原本梦幻的克莱因蓝草滩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巨大的、脉动着的污秽肉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意,每一次蠕动都挤压出更多粘稠的黑暗,试图彻底吞噬那一点倔强的蓝光,将瑶瑶彻底湮灭。
“她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许云楚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如同定音鼓般敲散了谢灵心中翻腾的不安与焦虑。
谢灵侧头,只见长江君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苦战的瑶瑶身上,眼神中并无担忧,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了然,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每个使者都有自己的使命和义务,自然也承载了相应的代价和因果——”
许云楚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条世间最基础的法则。随即,他抬手,指尖遥指那战圈中心,
“喏——”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点赤红倏地在瑶光周身那黯淡的蓝色护盾内部亮起!
那红色并非炽热爆裂的火焰,而是以一种幽深、寂灭的姿态悄然蔓延,瞬间化作一道缓缓流转的火焰环流——
火焰颜色深邃近黑,跃动间却带着焚尽万物罪业的决绝与威严,仿佛能净化世间一切污秽。
与此同时,无数半透明的、闪烁着幽蓝色磷光的蝴蝶凭空出现,它们不再是以往那般飘渺无垠地飞舞,而是紧密地环绕着瑶光,翅膀扇动间,洒落点点如同轮回尘埃的光粒,落在护盾上,为其注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瑶光的身后,一个巨大的、朦胧的、由光与影交织而成的蝴蝶虚影缓缓浮现,翅膀上布满了复杂而古老的印记,那印记仿佛蕴含着生死更迭、因果循环的无穷奥秘,散发出神圣而威严的气息,让周遭的黑色忆质都下意识地后退几分。
谢灵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想要探究那蝴蝶虚影背后的秘密——
但许云楚动了。
无需言语,在他迈步的瞬间,那些原本惊慌失措、试图拼命攻击肉团以救援瑶瑶的灵体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如潮水般向后退避,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它们身上波动的光晕也奇迹般地稳定了许多,充满了对许云楚的敬畏与期盼,仿佛只要他出现,一切危机都能迎刃而解。
许云楚一步踏入战场核心,衣袂翻飞间,自有磅礴无匹的力量如长江大河般自然流转,所过之处,那些躁动的黑色忆质都如同遇到克星般退散。他甚至没有看谢灵,但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后者耳中。
“好好领悟着,钱塘祂没有给你教过的东西,我来给你补齐——”
话音未落,许云楚已然出手。并非多么绚烂华丽的术法,只是并指如剑,凌空轻轻一点。
轰!
整个忆海草滩仿佛骤然被无形的巨力镇压!
那疯狂蠕动抽打的黑色触手猛地一滞,如同陷入了无比粘稠的琥珀之中,动作变得迟缓而艰难,连带着巨大肉团的脉动都慢了几分。
那巨大的肉团发出痛苦的嘶鸣,声音尖锐刺耳,表面剧烈起伏、扭曲,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死死扼住咽喉,连脉动都几乎要停止,再难发出之前那般狂暴的力量。
而瑶瑶身畔那寂灭的业火环流得了这片刻的喘息,威势陡增!
火舌猛地窜高,幽暗的火焰如同拥有了生命,主动缠绕上那些被禁锢的黑色触手,所过之处,并非熊熊燃烧,而是“净化”——
触手如同被擦去的污迹,无声无息地消散,连一丝黑气都未曾留下,彻底回归虚无。
许云楚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他的指尖在空中划过玄奥的轨迹,每一次点出,都有一片区域的混乱忆质被彻底抚平,恢复成纯净的克莱因蓝。
那庞大的肉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消散,仿佛烈日下的积雪,迅速消融在空气中。
战斗结束得极快,快到谢灵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许云楚那举重若轻、仿佛调动了整个空间规则之力的手段,那方才还肆虐咆哮、几乎要将瑶瑶吞噬的恐怖肉团,已然化为缕缕青烟,最终只剩下几片焦黑的印记,证明它曾在这片草滩上存在过。
草滩上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业火熄灭后残留的淡淡威压,以及那些幽蓝蝴蝶缓缓扇动翅膀的细微声响,打破了这份宁静。
许云楚袖袍轻轻一拂,仿佛只是掸去了些许尘埃,动作优雅而从容。
周遭的灵体们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光晕雀跃地闪烁着,彼此碰撞、交流,仿佛危机已彻底解除,即将回归往日安宁的时光。
然而,瑶瑶脸上却无半分轻松,她微微侧头,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些欢欣的灵体,落在更遥远、更深邃的黑暗之中,仿佛感知到了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更大危机。
许云楚缓步走回她身边,神情同样凝重,与周围欢快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望着草滩上那些焦黑的印记,眉头紧锁,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
“不对劲。”
瑶瑶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肯定,
“这些忆囊的变质和聚合方式,前所未见。它们……太同步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
许云楚颔首,目光扫过草滩上那些正在缓缓消散的焦黑痕迹,语气沉重。
“不止这里。方才在村子尽头,我也处理了一处变异点。两处变异点的力量同源,怨憎同质,暴戾同频,显然出自同一操控。”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担忧。
“不出意外,是同一段记忆,或者说,同一个生灵的记忆碎片,在不同的地点同时发生了最恶劣的异变。这绝非偶然。”
瑶光沉默片刻,微微闭上眼,似乎在调动全身感知,捕捉空气中残留的极其细微的气息。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点头确认了许云楚的判断:“确是同一源头的最终手段。分裂,污染,聚合,爆发……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归墟……究竟想用这段记忆做什么?它的目的绝不止于此。”
站在稍远处的谢灵,虽不能完全理解“同源记忆碎片同步异变”背后所代表的恐怖含义,但两人语气中的沉重与疑虑,以及“归墟”这个再次被提及的名字,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事情,绝不可能就此简单结束。
许云楚转向谢灵,耐心解释道。
“不出意外,是有某个生灵,其生前承载的记忆极端痛苦、黑暗甚至邪恶。这份记忆本身就已是一份沉重的‘业’,死后化为忆囊,其‘质地’自然也极不稳定,极易被归墟的力量侵蚀、利用,成为破坏忆海的工具。”
他目光扫过这片被破坏的草滩,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如今,这些被彻底污染的忆囊碎片,已成了这片忆海世界的毒瘤。刚刚消灭的,不过是它扩散出的‘症状’,而非‘病根’。若不找出那份记忆的主体并将其净化,这样的爆发只会周而复始,愈演愈烈,最终可能会波及整个忆海。”
谢灵一愣,下意识问道:“方才那个……还不算主体?”他难以想象,那般强大的聚合体竟然还不是本源,若是主体出现,又该拥有何等恐怖的力量?
“绝非。”
许云楚斩钉截铁地否定,语气坚定,
“那只是它散逸出的力量聚合而成的怪物,是表象,是冰山一角。其核心的主体记忆,必定隐藏在更深、更隐蔽的地方,或许正不断汲取着归墟的力量,持续散发着污染,等待着最佳的爆发时机。”
说到这里,他目光转向谢灵,话题终于引回最初的核心。
“所以,才需要能精准指引方向的东西。寻常方法,在这片浩瀚且时刻变化的忆之海中,无异于大海捞针,根本无法找到记忆主体的踪迹。”
谢灵瞬间明白了。所有的线索都在此刻串联起来,清晰地指向了他怀中的那件东西——法扇。
星辰之力,纯净无瑕,亘古不变,能指引方向,更能憎恶污秽。
也唯有这样的力量,才能在这片被污染扰乱的忆海迷宫中,穿透重重迷雾,直指那黑暗混乱的源头,找到那份危险的记忆主体。
他不禁再次攥紧了怀中的琉璃盒,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片龙鳞的微凉和琉璃盒的温润。
最初的想法——保留这份可能蕴含心璃姐姐生前最后力量或信息的物品——开始剧烈动摇。
与眼前这片世界的危机相比,与忆海千万生灵的安危相比,个人的一点疑虑与不舍,似乎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然而,还没等他将这纷乱的思绪理清,瑶瑶已经迈步向他走来。她停在谢灵面前,脸上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冰冷,仿佛面对的并非一个有着复杂思绪的生灵,而仅仅是一个需要确认功能的物件。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话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开启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