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尸气
正德七年的秋汛来得急。
陈九斤挑着竹筐站在汜水关外,筐里堆着七具无头尸,血水顺着筐底渗出来,在泥地里洇出暗红的花。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指甲缝里还嵌着昨日收尸时蹭上的脑浆,混着雨水滑进衣领,凉得人打激灵。
九斤!监军太监的皂隶举着灯笼过来,灯影里那张白脸像泡发的馒头,将军说了,今夜子时前要把这三营的尸首全收完。误了时辰,把你这背尸的也埋进乱葬岗!
陈九斤应了一声,竹扁担往肩上一压。尸体压得竹篾吱呀响,最上面那具的断颈处垂着半片甲叶,随着步伐晃荡,刮过他的后颈,像谁在呵气。
这是他当背尸卒的第三个年头。三年前弟弟陈九福跟着镇北军出征,至今下落不明。他求了百户所的老军头,说只要肯背尸,就能在战后翻遍所有阵亡名单。老军头啐了口:背尸的命比狗贱,也就配给弟兄收个全尸。
雨越下越大,陈九斤的布靴陷进泥里,每一步都拔得费劲。路过乱葬岗时,他听见若有若无的呜咽。那是风穿过枯树的声音?还是...他猛地抬头,见岗子上飘着盏绿灯笼,灯影里有团白影晃,像是个没长腿的人坐着啃西瓜。
邪门。他嘟囔着加快脚步,可那绿光偏像长了脚,不紧不慢跟在身后。
回到营后义庄,仵作老周叼着旱烟杆迎出来。他掀开盖尸布的手突然顿住:九斤,这具...是你弟弟?
陈九斤的血瞬间冻住。筐底那具无头尸穿着熟悉的靛蓝短打,左腕有块月牙形胎记——和九福一模一样。
怎会...他声音发颤,伸手去摸那尸身,却触到满手湿黏。凑近一看,尸身的脖颈断面泛着青,像是死后被人重新割过。更骇人的是,尸体的温度竟比活人还烫,隔着粗布衫烫得他掌心生疼。
老周的烟杆地掉在地上:莫碰!这是回煞尸,怨气未散才发热。快...快拖去义庄后巷烧了!
第二章 骨响
子时的梆子声敲过三遍,陈九斤蹲在后巷烧尸。
火光照亮尸体扭曲的脸,他终于看清了——这不是九福。眉骨更高,左颊有道刀疤,九福的脸上可干净得很。他喉头泛起酸意,想起半月前收到的家信,说九福在河间府成亲了,媳妇是豆腐坊的阿秀。
哥,救我。
陈九斤手一抖,火钳掉进火里。这是九福的声音,就在他耳边。
他猛地回头,只看见火星噼啪炸开,像有人躲在暗处笑。风卷着纸钱飞过来,落在他脚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陈九斤收尸。
从那夜起,怪事不断。
背尸时总觉得有双冰冷的手攥着他脚踝;夜里睡觉听见有人在耳边数骨头,一根肋骨,两根肋骨...;更骇人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分不清活人与死人——昨日同棚的小伍长冲他笑,他竟看见对方后颈插着半截箭簇,血把中衣都浸透了。
你撞邪了。老周往他茶里撒了把朱砂,背尸的见多了冤魂,可你这情况邪性。昨儿我去义庄送药,见你收的那几具尸...都在动。
陈九斤攥紧茶碗,指节发白:动?怎么动?
脖颈处的断口在长肉。老周压低声音,还有,他们都在找自己的头。
第三章 头骨
中秋那天,镇北军主帅请陈九斤喝酒。
帅帐里燃着龙涎香,酒过三巡,将军摘下腰间玉佩推过来:九斤,我知道你在找弟弟。有个活口说,上月十五,有队黑甲军摸过咱们粮道,专割人头。
陈九斤盯着将军案头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圈着个地方——乱葬岗下的地宫。
那队人是北元细作。将军的声音沉下来,他们在炼一种邪术,要用百颗将官的头骨镇什么。你弟弟...怕是被他们抓了。
当夜,陈九斤带着砍刀摸进乱葬岗。
地宫入口藏在老槐树下,他用匕首撬开石板,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火折子照亮甬道,墙上密密麻麻钉着头骨,每颗骨缝里都插着锈箭。
最深处的石室中央,摆着口青铜鼎。鼎里煮着什么,咕嘟咕嘟冒着泡。陈九斤凑近一看,头皮炸开——鼎里浮着十几颗人头,有穿铠甲的将军,有普通的步卒,其中一颗...是九福。
九福的眼珠突然动了,直勾勾盯着他:哥,救我出去。
石室角落传来铁链声。陈九斤举刀转过去,见个穿玄色大氅的人被锁在墙上,脸被黑布蒙着,露出的双手指甲全被拔了,血肉模糊。
别信那些头。蒙面人哑着嗓子,他们在炼,用活人血养头骨,再把魂魄封进去。背尸的...你身上有尸气,他们要拿你当容器。
话音未落,鼎里的头骨突然齐刷刷转向陈九斤。它们的嘴一张一合,发出同一个声音:来啊...来陪我们...
第四章 背棺
陈九斤是被痛醒的。
他躺在义庄的草席上,浑身骨头像被拆过重组。老周举着灯站在床前,脸色惨白:你昏迷三天了,嘴里一直念。
我弟弟呢?陈九斤挣扎着坐起。
老周没回答,递给他一面铜镜。镜中映出他的后颈——那里有个新鲜的断口,皮肉翻卷,正往外渗着黑血。
他们把你的魂魄和尸气绑在一起了。老周叹气,从你第一次碰那具假九福的尸首开始,就成了他们的引魂灯
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陈九斤扒窗望去,月光下,一队黑甲军正抬着棺材往汜水关走。每口棺材都钉着七根铁钉,棺盖上用血画着扭曲的符咒。
那是给活尸准备的棺材。老周声音发抖,等他们把棺材埋进地脉节点,活尸就会醒,带着那些头骨的怨气...
陈九斤抄起墙角的砍刀:我去毁了地宫。
你疯了?老周拉住他,你现在和他们是一体的,去了就是送死!
可我弟还在里面。陈九斤掰开他的手,我是背尸的,该给弟兄们收尸。
第五章 收骨
地宫入口的石板被陈九斤用刀劈开时,整座山都在震。
活尸的嘶吼从深处传来,带着腐臭的热气。他举着火把往下冲,见甬道里的头骨全掉了下来,眼窝里跳动着幽蓝的火。
石室里,青铜鼎还在煮着。九福的头骨浮在上面,看见他,竟咧开嘴笑了。四周的活尸摇摇晃晃站起来,他们脖颈处都连着根铁链,另一端拴在鼎上。
哥...九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带我回家。
陈九斤的刀落地。他想起老周说过,背尸卒收尸时,会把死者姓名写在竹牌上,挂在腰间。他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上百块竹牌,最下面一块是弟九福。
回家。他喃喃重复,弯腰抱起最近的活尸。那尸体的脸是他半年前收的张百户,此刻正流着黑血喊:九斤,带我走。
他抱着张百户往外跑,活尸们跟着他涌出地宫。月光下,他们的断颈处开出红色的花,像是血结成的。
汜水关的晨钟响起时,陈九斤跪在乱葬岗前。身后是三百多具活尸,他们不再嘶吼,只是静静站着,像在等什么。
都回家吧。陈九斤把竹牌一个个挂在他们颈间,我给你们收尸了。
活尸们慢慢倒下,身上的怨气化作青烟,飘向天空。地宫方向传来闷响,像是某种东西碎裂了。
老周赶来时,只看见陈九斤坐在坟头,怀里抱着九福的牌位。他的后颈不再渗血,可眼神空了,像个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后来汜水关流传,每到阴雨天,乱葬岗能听见背尸的脚步声。有人说看见个穿旧布衫的男人,背着上百具尸,往地宫方向去。也有人说,那些尸体的脖子上,都挂着刻着名字的竹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