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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十七年,福建泉州府后渚港。

潮声裹着铁锈味漫上礁石,老船匠陈阿公跪在滩涂上,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进沙里。他面前漂着七口朱漆棺材,每具棺头都钉着枚青铜蜃纹钉,钉身刻满《度人经》。海风卷起他的白鬓,露出耳后一道青黑瘀痕——那是昨夜替主家点“引魂灯”时,被什么东西抓的。

“起锚!”里正的嗓音劈了叉。十数名青壮抬着龙首木船,踩过湿滑的礁石。船底压着猪羊头、米粮袋,还有七坛用红布扎紧的酒。陈阿公颤巍巍爬上船尾,从怀里摸出个锡盒,倒出七枚铜钱,在甲板摆成北斗。

“诸位爷,”他朝着海面作揖,“今日送你们归墟,莫要再牵念阳世。”

潮水突然涨得急了。七口棺材被推入海中的刹那,陈阿公看见最末那具棺材的缝隙里,渗出缕缕血丝,像活物般缠上了船舷。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装祭品的竹篮,一只染血的绣花鞋骨碌碌滚到脚边——鞋尖绣着并蒂莲,分明是活人的尺码。

是夜,后渚港所有渔船的桅杆上,都飘起了湿漉漉的红布。老人们说那是“回魂幡”,凡见过海瘗的人,七七四十九日内,魂魄会被引去海上。

陈阿公没等到第七天。第三日清晨,有人在礁石缝里发现他的尸体,喉管被撕开,手里还攥着半枚蜃纹钉。更骇人的是,他后颈的瘀痕竟变成了指甲印,深深嵌进皮肉里,像是被谁从水里攥住拖行过。

第一章 雨夜访客

我是在梅雨季抵达后渚港的。

作为金陵书坊的修书匠,我受雇整理一部残本《闽海异闻录》,其中“海瘗篇”缺了关键章节。线人说他曾在泉州见过手抄本,便雇了艘乌篷船,沿着晋江逆流而上。

船家是个沉默的老汉,划桨时总盯着水面。我注意到他船舷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刻着“避水”二字。“这是祖上传的。”他终于开口,“海瘗的船经过时,挂这个能少些麻烦。”

“海瘗?”我翻出随身的残本,“可是将棺木沉海的葬仪?”

老汉的手顿了顿。“姑娘是外乡人吧?”他压低声音,“光绪三十年那场大瘗,后渚港死了七个人。打那以后,每逢阴雨天,海边能听见女人哭,哭的调子跟当年殉葬的新娘一模一样。”

雨幕里,后渚港的轮廓渐渐清晰。青石板路泛着水光,两侧是灰瓦矮房,门楣上大多挂着“海晏”“安澜”的褪色牌匾。我在码头边的“福来客栈”落脚,老板娘阿菊看我的眼神带着戒备:“姑娘住店?可听说最近...”

“听说什么?”

她往地上啐了口:“前儿个张秀才在海边捡了块带字的木板,夜里就发疯似的喊‘别拽我脚’,今早投井了。”

我攥紧包袱里的残本。《闽海异闻录》载:“海瘗者,以船载柩,沉之深渊,谓使魂归溟涬。然若有冤未雪,棺启则鬼随潮至,索替身。”

窗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阿菊探头:“是更夫老周,他每日亥时敲三更,说是...镇邪。”

更声苍凉,混着浪涛。我望着窗纸上晃动的黑影,忽然想起残本里另一句话:“海瘗之船,必钉蜃纹钉七枚,若少一枚,棺中鬼不得安,必寻替死。”

第二章 残卷线索

次日雨停,我去城隍庙找抄本。庙祝是个瞎眼老头,听我说来意,从香案下摸出个油布包:“上月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先生来问过,走时留了这个。”

油布里是几页泛黄的纸,字迹与残本如出一辙。其中一页夹着片贝壳,贝肉早已消尽,只余珍珠层,隐约能看见刻着“光绪三十”四字。

“那位先生?”我问。

庙祝摇头:“他说自己姓周,从金陵来。可本地姓周的读书人,三年前就投海死了。”

我心里一紧。金陵周姓,莫不是我已故的表舅?他生前痴迷地方志,曾说要写一部《东南葬俗考》...

庙外传来喧哗。几个渔民抬着口朱漆棺材往码头跑,棺头钉着枚青铜蜃纹钉,钉身《度人经》的字迹被雨水冲得模糊。“是陈阿公的棺材!”有人喊,“他昨儿暴毙,家里人说他手里攥着半枚钉子!”

我挤进人群。陈阿公的棺材盖没钉死,露出一角寿衣。更骇人的是,棺底渗出暗红液体,顺着石板缝流成细蛇,往海边的方向蜿蜒。

“邪性!”老周突然出现,敲着梆子大喊,“海瘗的鬼来找替身了!快烧纸!快撒米!”

渔民们慌忙掏出纸钱抛洒。纸灰沾了海水,凝成团团黑雾,竟在空中聚成个女人的轮廓。她穿着大红嫁衣,发间插着银簪,嘴角淌着血,幽幽唱着:“郎呀,郎呀,随我下船舱...”

人群尖叫着逃散。我站在原地,看着那红衣女鬼一步步逼近陈阿公的棺材。她的脚没有沾地,离地面半尺,裙角滴下的不是水,是血。

“停!”我喊。

女鬼转头,红衣无风自动。我这才发现她腕间系着根红绳,绳头系着枚蜃纹钉——正是陈阿公手里的半枚!

“你是谁?”我摸出兜里的贝壳,那上面“光绪三十”的刻痕在雨里泛着微光。

女鬼的歌声戛然而止。她慢慢走近,我看清了她的脸——与庙祝描述中投海的周表舅,有七分相似。

“阿昭,”她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帮我找到另外六枚钉子。”

第三章 老船匠的日记

陈阿公的家在码头尽头,低矮的土坯房飘着桐油味。他的儿媳红着眼眶接待我,从床底翻出个铁皮匣,里面是本发霉的日记。

“我爹临终前说,这本子能解厄。”

日记从光绪二十八年写起。陈阿公记录了那年的一场海难:福兴号渔船触礁,七名船员无一生还。船主是泉州最大的海商林氏,为求心安,决定为七人举行海瘗。

“五月廿三,阴。林老爷派人来监工。棺材是上等楠木,每口都钉了蜃纹钉。可最后一口棺材...我明明数了七枚钉,封棺时却少了一枚。问工匠,他们说钉子自己滚进了海里。”

“五月初四,暴雨。海瘗船出发。我站在礁石上看,浪头突然把船掀翻。七口棺材全沉了,可...可最后一口棺材又浮了起来,棺盖开着,露出截红衣。”

“五月初五,林老爷家的小姐投井了。听丫鬟说,她死前喊‘阿姐别拽我’。林家报官说是自尽,可我知道,那小姐和船上大副有私情...”

日记到这里断了页。最后几页被撕去,边缘残留着焦痕。

红衣女鬼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林家那对私奔的男女,也在七人里。他们被锁在底舱,活活淹死。我阿姐是陪嫁丫鬟,本来也要被推进海里,可她偷了钥匙,放了那对男女,自己替了上去。”

我想起陈阿公的耳后瘀痕。“所以你阿姐的冤魂附在蜃纹钉上,跟着陈阿公?”

“她要找回另外六枚钉子。”女鬼的身影开始虚化,“每少一枚,就有替死鬼。陈阿公、张秀才...下一个是我。”

窗外传来脚步声。阿菊举着灯笼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姑娘,老周死了!他吊在村口老槐树上,脚下堆着六枚蜃纹钉!”

第四章 替死鬼

老周的尸体挂在槐树枝桠上,舌头伸得老长。他脚下散落着六枚青铜钉,每枚都刻着《度人经》,正是海瘗棺上该有的数目。更诡异的是,他的右手紧攥着块碎木,上面写着“七棺齐,鬼门开”。

“七枚钉子凑齐了。”女鬼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要把我们七个都带回去。”

我攥紧贝壳,突然想起《闽海异闻录》里的另一段:“海瘗之仪,需以活人生魂为引,方保棺不沉。若引魂者反悔,或棺中鬼执念未消,则七棺共鸣,引活人入海替死。”

林家那场海难,七名船员里其实有八个活魂——替死的丫鬟阿昭,和偷放他们的老船匠?

陈阿公的日记里提到,老船匠是他的曾祖父。原来如此!当年老船匠偷偷给阿昭塞了浮木,让她活了下来,自己却在事后被灭口。阿昭的冤魂不散,附在蜃纹钉上,而陈阿公一脉作为守墓人,世代背负着寻找七枚钉子的宿命。

“现在七枚钉子都在老周那里。”我对着空气说,“他们要借老周的死,开启鬼门。”

女鬼的身影稳定下来:“去后渚港的老码头。那里有块礁石,刻着‘归墟’。七枚钉子会在月圆夜聚在那里,打开海眼。”

阿菊突然冲进来:“姑娘,张秀才的尸体浮起来了!他手里攥着半块船板,上面写着‘林氏海商’!”

我意识到时间紧迫。月圆夜就在三日后,必须赶在七棺共鸣前,解开林家当年的冤屈,让阿昭和七名船员安息。

第五章 归墟礁石

老码头在镇子最北端,退潮时露出大片黑色礁石。我带着阿菊和陈阿公的儿子阿福赶来时,正值满月。

月光下,七枚蜃纹钉在礁石上排成北斗,每枚钉子都渗着血珠。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水面上浮起七盏红灯笼,每盏灯笼里都映着张痛苦的脸——正是当年福兴号的七人。

“阿姐!”阿福突然跪下,“是阿爹对不起你,当年他不敢反抗林老爷...”

“不怪他。”女鬼的身影从海水中升起,穿着湿漉漉的嫁衣,“是我自愿替阿姐的。只是我怨,怨林家害了我们,怨他们连句公道话都不给。”

灯笼里的脸转向我:“姑娘,你是金陵来的。我阿弟周彦当年去金陵读书,是不是托你照看?”

我震惊地抬头。周彦,我表舅的名字!

“阿弟说他在写《东南葬俗考》,要解开海瘗的诅咒。”女鬼的声音软下来,“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被人灭口的。”

记忆突然清晰。表舅去世前寄来一封信,说在泉州找到关键证据,却被不明人士威胁。我当时只当他是书生意气,没想到...

“林家的后人还在。”阿福突然说,“林老爷的重孙林深,最近在重修族谱,还问我阿爹的日记。他说要‘替祖先洗清污名’。”

月到中天。七枚钉子同时发出嗡鸣,礁石缝隙里渗出海水,形成一个漩涡。水面上的七盏灯笼开始下沉,每沉一盏,就有一个“人”从海里爬上来——是七具浑身湿透的尸体,指甲深深抠进礁石。

“他们在找替死鬼。”女鬼抓住我的手腕,“姑娘,你是外乡人,不会被认出来...”

“不行!”我甩开她,“当年老船匠救了阿昭,现在该我们救你们。”

我从包袱里取出贝壳,那是表舅留下的“光绪三十”刻痕贝。“这是证据!证明当年有第八个人活下来,林家的船难另有隐情!”

贝壳刚举起,漩涡里伸出无数只青灰色的手,抓住我的脚踝。我想起日记里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唯守墓人血脉与真相,可镇七棺。”

阿福突然咬破手指,在礁石上画下老船匠的独门符咒。鲜血渗入石头,礁石发出金光。七具尸体发出尖啸,退回了海里。

女鬼的脸上露出笑容:“阿弟,阿爹,我们等到了。”

七枚蜃纹钉化作金光,融入漩涡。漩涡渐渐平息,水面只剩下皎洁的月光。

尾声

三个月后,我回到金陵。书坊里多了部新刊行的《闽海葬俗考》,作者署名“周昭”。书末附录了陈阿公的日记和林家船难的真相——当年林家为掩盖私运鸦片的罪行,故意触礁,逼死船员灭口。老船匠和阿昭保存了证据,却被追杀。

表舅的书稿终于得以出版,那些被海浪卷走的真相,终于重见天日。

又是一年梅雨季。我在书斋整理旧物,发现夹在《闽海异闻录》里的贝壳,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归墟已静,谢君解厄。”

窗外雨声淅沥,恍惚又听见潮声里飘来歌声。这次不是凄厉的,而是温暖的,带着归航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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