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的冬天,紫禁城里的风似乎都带着铁锈味。腊月才过,一道明发上谕如同惊雷炸响朝野——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被削除宗籍,革去黄带子,圈禁高墙,并赐恶名“阿其那”、“塞思黑”。圣旨措辞之严厉,处罚之酷烈,前所未有,彻底撕碎了天家最后一块遮羞布。
养心殿西暖阁,地龙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雍正帝胤禛屏退了所有太监宫女,独自站在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浓得化不开。他手中捏着一份刚由密探呈上的、来自胤禩圈禁处的简短口信,只有寥寥数字,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
“四哥,这万里江山,坐得可还安稳?”
没有哀求,没有辩解,只有这轻飘飘的一句,带着胤禩一贯的、那种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的温文尔雅,却又精准地刺向胤禛最深的隐痛——得位不正的流言,兄弟阋墙的指责,以及这皇位上无边无际的孤独。
胤禛的手指收紧,将那薄薄的纸笺捏得变了形。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年前的画面。那时,胤禩还不是“阿其那”,是八阿哥,是朝野称颂的“八贤王”。他聪慧过人,礼贤下士,在文人清流中威望极高,连皇阿玛都曾多次公开赞他“颇有识见”。而自己,那时还是那个沉默寡言、不甚得宠的四阿哥。他曾真心钦佩过这个八弟的才华与人缘,甚至……在某个遥远的、已被刻意遗忘的午后,当胤禩将一篇精心注解的《资治通鉴》心得与他分享,眼中闪着纯粹求知的亮光时,他心中或许也曾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欣赏?
但那点微弱的光,早已在漫长而残酷的夺嫡斗争中,被猜忌、算计和各自阵营的倾轧碾得粉碎。胤禩的“贤名”成了结党营私的证明,他的温和变成了包藏祸心的伪装。胤禛越来越清晰地看到,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下,藏着何等不甘人下的野心,以及……对他这个“冷面”四哥,那份隐而不露的、根深蒂固的轻视。
登基之后,胤禩表面臣服,暗中却从未停止动作。联络旧部,散布流言,甚至隐隐有操纵议政王大臣会议与他抗衡之势。每一次看似恭敬的叩拜,每一次在朝堂上看似顾全大局的发言,在胤禛看来,都充满了无声的挑衅和嘲讽。胤禩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他皇权之下的裂痕,提醒着他这江山的来之不易与潜在危机。
“安稳?”胤禛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他转身走回御案前,案上堆满了弹劾胤禩及其党羽的奏章,字字句句,皆是他授意或默许的结果。他需要这些“罪证”,需要将这些曾经的对手、潜在的威胁连根拔起,需要让所有人知道,挑战皇权的下场。
他提起朱笔,笔尖在砚台中饱蘸了朱砂,那颜色红得刺眼,如同鲜血。他要在那份关于处置胤禩的最终诏书上,写下最后的裁决。然而,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未能落下。
不是犹豫,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的情绪。有铲除隐患的快意,有巩固权力的决绝,但深处,竟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他们终究是兄弟,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曾经在尚书房一同读书,在箭亭一同习射,在宫苑中追逐嬉戏……那些模糊的、属于爱新觉罗·胤禛而非雍正帝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但只是一瞬。帝王的冷酷迅速压倒了那丝不合时宜的软弱。胤禩必须死。不是因为他个人有多恨这个八弟,而是因为“八爷党”的阴影必须彻底清除,因为大清的江山必须稳如磐石,因为他胤禛的权威,不容任何形式的挑战和质疑!
朱笔终于落下,力透纸背。一个“准”字,铁画银钩,带着森然的杀意。
处置的命令很快被执行。高墙之内,条件苛刻。胤禩从昔日煊赫的廉亲王,沦为连名姓都被剥夺的阶下囚。据看守密报,胤禩在接到最终谕旨时,异常平静,没有哭喊,没有咒骂,只是对着紫禁城的方向,整整枯坐了一夜。翌日,便开始发烧,呕吐,却拒绝用药,只喃喃重复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其中依稀可辨“……四哥……何至于此……”
消息传到养心殿,胤禛正在批阅另一份关于西北军务的奏章。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点滴在奏章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面无表情地换了一张纸,继续书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然而,当夜,养心殿的灯火,亮至天明。
胤禩最终在圈禁中“病故”。消息传来时,雍正正在召见军机大臣商议要事。他听完奏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挥挥手让臣子退下,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殿内重归寂静。胤禛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风雪欲来。
他赢了。所有曾经的对手,大哥、二哥、八弟、九弟……都已被他彻底踩在脚下。这万里江山,如今真正由他一人独掌。他应该感到轻松,感到志得意满。
可是,为什么心中却空落落的?为什么眼前会闪过胤禩年少时,在那株老海棠树下,笑着唤他“四哥”的模样?那笑容,曾经是真诚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是算计?
“朕……没有错。”他对着虚空,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朕是为了大清江山,为了祖宗基业!任何阻碍,都必须铲除!包括……兄弟!”
风雪终于落下,纷纷扬扬,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也试图掩盖那深埋于宫墙之下、权力斗争中的血腥与悲怆。雍正帝转过身,背影在烛光下拉得长长,孤直而冷硬。
他与胤禩,如同双刃剑的两面,在争夺那至高无上权柄的过程中,早已将彼此伤得遍体鳞伤,也将最后一点微薄的兄弟情谊,彻底斩断。这龙椅之下,皆是枯骨。而这,便是帝王之路,最残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