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室罚站回来,脚底板像是踩在烧红的钉板上,每挪一步都钻心地疼。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咕噜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特别响。但奇怪的是,之前那些像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嘲笑声,好像少了很多。
铁蛋和毛狗蔫头耷脑地坐在位子上,脸还红着,根本不敢抬头看我,更别说过来找麻烦了。冉小星也老实了不少,虽然偶尔还会偷偷瞪我一眼,但明显带着点后怕。
我坐回我的角落,心里那口恶气还没完全顺下去,但一种陌生的、硬邦邦的东西好像在心底慢慢杵了起来。原来,豁出去,真的能吓住人。
但这份短暂的清净没持续多久,新的麻烦就来了。而且是最让我头疼的——体育课。
体育老师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男老师,姓刘,没啥威信,根本管不住我们这群野猴子。每次体育课,基本就是放羊,男生追跑打闹,女生聚在一起跳皮筋、抓子儿。
而我,最怕的就是体育课。
别人穿的是家里买的运动鞋,最不济也是合脚的解放鞋。我呢?脚上是一双不知道奶奶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破胶鞋,鞋底都快磨平了,前面还开了个口子,大脚趾头差点要钻出来。而且明显大了好几码,跑起来啪嗒啪嗒响,根本不跟脚。
更要命的是裤子。还是那条灰布裤子,洗得发白,布料早就没弹性了,腰上的布条系得再紧,稍微一跳,或者跑得快一点,它就往下出溜!上次被毛狗扯过之后,我系得更紧了,勒得肚子上一道红印子,但心里总有阴影,生怕它什么时候又掉下来。
所以每次体育课,我都像个傻子一样,要么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假装系鞋带,要么就慢吞吞地绕着操场走圈,根本不敢跑,不敢跳。为此,没少挨体育老师的白眼和同学的哄笑。
今天下午,又是体育课。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晒得人发晕。操场上尘土飞扬,男生们在踢一个破破烂烂的足球,嗷嗷叫着追来跑去。女生们大部分在树荫下跳皮筋,灵巧得像燕子。
我照例缩在操场最边上的双杠底下,假装在看蚂蚁搬家,其实眼睛时不时紧张地瞟一下自己的裤腰。
就在这时,体育老师吹响了哨子,集合了。大家稀稀拉拉地跑过去站队。我心里一紧,磨磨蹭蹭地跟在最后。
刘老师皱着眉头,看着我们歪歪扭扭的队伍,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
同学们都好奇地伸长脖子。我从人缝里看过去,看见一个个子高挑的女生从刘老师身后走出来。
这一看,我顿时觉得天上的太阳都黯了一下。
那个女生太好看了!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眼睛又大又亮,像含着两汪水。头发黑黑亮亮地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粉红色运动外套,下面是条合身的蓝色运动裤,脚上一双雪白的球鞋,一尘不染。
跟我们这群灰头土脸、穿着破旧补丁衣服的乡下娃一比,她简直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城里人!
“我叫杨思雨,刚从县城转学过来。”她声音也好听,清脆得像铃铛,一点都不怯场,大大方方地笑着,“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班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尤其是男生们,眼睛都看直了,交头接耳,兴奋得不行。女生们也羡慕地看着她那身漂亮衣服和新球鞋。
杨思雨很快就成了焦点,被大家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她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几句话就把大家逗笑了,很快就跟班里最活跃的那几个女生打成一片。
我站在队伍最外面,像个多余的影子,下意识地把开了口的胶鞋往后缩了缩,用手紧了紧裤腰带。她那种明亮和自信,刺得我眼睛有点疼,心里莫名地发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
刘老师安排大家自由活动。杨思雨立刻被一群女生拉着去跳皮筋了。她跳得很好,动作轻盈,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操场。
我赶紧又想躲回我的双杠底下。
也许是我躲闪的样子太狼狈,也许是我这身破衣服实在太扎眼,正跳得起劲的杨思雨,目光无意中扫到了我。
她停了下来,歪着头,上下打量着我,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嫌弃。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
她旁边一个女生,为了讨好她,立刻压低声音但又能让我刚好听见地说:“别理她,我们班的怪人,穷得要死,身上还有味儿呢!”
杨思雨听了,非但没有走开,反而朝我这边走了两步,抱着胳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清脆,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
“哟,你就是她们说的那个唐平萍啊?”她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我开了口的胶鞋和不合身的裤子上,“长得黑不溜秋的,穿得破破烂烂的,确实挺……嗯,挺特别的。”
她没直接说“丑”,但那语气,那眼神,比直接骂还让人难堪。那种居高临下的、城里人对乡下人的鄙夷,包裹在漂亮的外表和清脆的声音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几个女生发出吃吃的窃笑声。
我的脸“唰”地一下烧了起来,血直往头上涌。脚趾头在破胶鞋里尴尬地蜷缩着,手指死死地抠着裤缝。
如果是铁蛋、毛狗他们骂我,我可能直接就扑上去撕打了。可面对这个漂亮光鲜、被所有人喜欢的新同学,这种直白而冰冷的“评价”,让我一下子懵了,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她凭什么?就因为她长得白,穿得好,就可以随便嘲笑别人吗?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瞪着她,眼睛涩得厉害。
杨思雨看着我窘迫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轻笑了一声,像只骄傲的孔雀,转身又回去跳皮筋了,留给我的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一个刺眼的背影。
我僵在原地,阳光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只有冰冷的难堪。刚才在教室里豁出去打架挣来的那一点点硬气,在这个漂亮转校生轻飘飘的几句话面前,被打得粉碎。
原来,欺负人的方式,不止有扯裤子一种。
还有一种,叫做“漂亮”的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