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那只看不见的算盘终于打响了。
市税务局官网挂出了一则蓝底白字的通知，措辞严谨，姿态“亲民”：为响应城市绿色发展号召，提升居民生活品质，即日起试行《“共灶点”油烟排放附加费征收管理办法》。
凡日均供餐超过五户的“共灶点”，需按“小微餐饮经营”标准，缴纳每户每月三百元的附加费。
通知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无数个小区业主群里炸开了花。
三百块，不多不少，刚好卡在让人肉痛但又不至于立刻揭竿而起的阈值上。
但乘以户数，再乘以时间，这笔账谁都会算。
“我裂开了，吃个邻居家的饭，还得给空气交物业费？”
“楼下烧烤摊的油烟能把我阳台的衣服熏成腊肉，他们交多少？凭什么逮着我们这些‘良民’薅羊毛？”
群情激愤，但又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官方文件四个大字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桃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屏幕上，一张电子地图正被密密麻麻的红点迅速覆盖。
每一个红点，都代表一个符合“被征税”标准的“共灶点”家庭。
“全市一千八百三十七家，”她停下动作，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数据光，“覆盖家庭超过一万户。按月征收，一年下来，总金额六百六十一万三千二百元。”
她深吸一口气，在内部会议的白板上“啪”地一声敲下结论：“这不是环保，这是变相征税，是精准打压。启动‘成本可视化工程’，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六百多万，到底是从谁的口袋里掏出来的。”
与小桃的雷厉风行不同，陆远的“深夜食堂”门口，多了一丝行为艺术的气息。
他慢悠悠地支起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今日特供——税前茄子，税后没菜。”
他还真就只做了一道素烧茄子，盛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盘子里。
一盘分量十足，油光锃亮，蒜香扑鼻，价签上写着“不含税8元”。
另一盘，茄子蔫头耷脑，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干巴巴地缩在盘子一角，旁边标着“含税15元”。
有好事的路人尝了一口“含税版”，当场“痛苦面具”：“老板，你这茄子是遭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吗？寡淡得像我老板画的大饼。”
恰好路过的本地电视台记者把话筒怼了过来：“老板，能解释一下这道菜的创作理念吗？”
陆远擦了擦手，对着镜头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没办法啊，家人们。油都不敢多放一勺，怕回头交不起税。毕竟，每一缕油烟，现在都是带着KpI的。”
这段视频被好事者配上“破防了老铁”的bGm传到网上，瞬间引爆舆论。
网友的嘲讽如潮水般涌来：“笑死，原来是封灶的理由找不到了，改明抢了？”、“建议以后呼吸也按次收费，毕竟呼出的也是‘废气’。”、“这茄子，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被税收压弯了腰’。”
网络的喧嚣之外，一道无形的电波早已潜入了城市环保局固若金汤的数据库。
凌霜的身影隐匿在一家24小时咖啡馆的角落里，笔记本屏幕上瀑布般滚动的代码是她唯一的战友。
她像个幽灵，在数字的海洋里悄无声息地穿行，目标明确——近三年的餐饮企业排污费缴纳记录。
几分钟后，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全市最大的连锁快餐品牌“啃得起”，拥有上百家分店，其油烟排放量是天文数字，但年均缴纳的排污费，不足千元。
而这次针对“共灶点”的费率，经过简单换算，竟是前者的十七倍。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这些冰冷的数据转化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动态折线图。
两条曲线，一条代表大型连锁餐饮，几乎贴着地平线匍匐前进；另一条代表“共灶点”，如心电图般骤然拉升，直刺云霄。
图表的标题被她加粗放大：《谁才是真正的油烟大户？
——大型连锁快餐店 VS 你家厨房》。
但这还不够。
她从另一个加密文件夹里拖出一段音频，那是她通过特殊渠道搞到的“存货”——某位副局长在酒桌上的高谈阔论，声音带着醉意，却无比清晰：“罚款收不上来，那帮刁民滑得跟泥鳅一样！那就换个名头嘛，叫‘环保赞助’！自愿的，多好听！”
数据图和录音，被她打包成两个加密文件，通过三个不同的匿名邮箱，分别发送给了市人大三位以较真闻名的议员。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电脑，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线上购物。
决战的时刻到了。
小桃通过各个“共灶点”的核心群组，发布了“千锅抗议”行动计划：所有受影响的家庭，在同一天晚上七点整，集体开火，只炒一道最简单的青菜，全程开启手机直播，并将抽油烟机风力调至最大档。
晚上七点，仿佛一声无声的号令，整座城市的无数个厨房里，同时亮起了灶火。
一千八百多个家庭，一千八百多个抽油烟机同时开始轰鸣，汇成一股低沉而愤怒的交响。
无数道青菜在锅中翻炒，清脆的锅铲碰撞声此起彼伏。
这或许是史上最壮观也最朴素的一次集体行动。
城区各个角落的pm2.5监测站的数值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狂飙，警报灯疯狂闪烁，环保监测中心的电话瞬间被打爆。
媒体的无人机紧急升空，拍下了那副足以载入史册的奇景：万家灯火，锅铲齐鸣，密集的居民楼像是一个个巨大的蜂巢，每一扇窗户后都有一团不屈的火焰在燃烧。
一位被紧急连线的社会学专家看着直播画面，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这不是污染！你们看错了！这是民意在燃烧的声音！”
当晚，“我们烧的是饭不是钱”的词条，以无可阻挡之势，登顶全国热搜。
第三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市税务局官网就悄悄撤下了那则通知，换上了一份新的“情况说明”，称原文件“内部传达有误，实为一项自愿参与的环保激励金计划的草案”，并对“引起的社会误解”表示“诚挚歉意”。
上午九点，副市长的电话亲自打到了陆远的手机上，言辞恳切地道了歉。
陆远哼哈地应付了几句，挂掉电话，转身拿起抹布，将黑板上那行“税前税后”的字擦得干干净净。
他换了支新粉笔，重新写下今日菜单：“回锅肉——不用缴税的那种。”
小桃走进店里，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赢了？”
陆远掂了掂手里的炒锅，锅底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笑道：“哪有什么赢不赢的？我只是用一盘难吃的茄子，帮他们想起来一件事——老百姓的灶火，从来都不是他们账本上可以随意划掉的数字。”
城市的另一端，凌霜坐在窗边，看着手机里那段关键录音的进度条走到百分之百，然后轻轻点击了“彻底删除”。
旧的规矩被烧掉了，但烧掉的灰烬之下，会是什么呢？
战斗结束的狂欢气氛笼罩着整个城市，业主群里到处都在发红包庆祝。
小桃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笑脸和“我们赢了”的字样，却没有加入其中。
她关掉聊天软件，点开了本地新闻App，反复看着那条副市长道歉的新闻通稿。
他们撤得太快了，快得不像是认输，倒像是……在急着掩盖什么更大的窟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一种职业的直觉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这场看似漂亮的胜利，或许只是掀开了某个更深、更暗的盖子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