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锋在上海铁厂的临时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间稍微整洁点的仓库隔间。墙上挂着厂区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已清点和待清点的区域。桌上摊开着厚厚的设备清单和交接文书,旁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水生拿着一份刚收到的“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通告”走进来,脸色不太好看:“连长,您看看这个。又要搞什么‘联合清查’,重点是防范‘共党分子潜伏破坏接收资产’,要求各部积极配合,尤其是对厂内技术人员和活跃工人要进行‘背景复核’。”
林锋接过通告,扫了一眼落款和那几个刺眼的印章,其中军统的印记虽不显眼,却带着森然的寒意。他冷哼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张孝安这是按捺不住了。”
正说着,厂区外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喧嚣和嘈杂的人声。水生走到窗边一看,脸色微变:“连长,他们来了!”
只见几辆美式吉普和一辆黑色轿车径直开到厂办楼下,跳下来十几个穿着便装却行动矫健、眼神锐利的汉子,腰间鼓囊,显然是带了家伙。最后从那辆黑色轿车里下来的,正是面带微笑的张孝安。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人——正是那个曾被林锋在酒会上驳了面子的经济部王特派员。
一行人浩浩荡荡,无视门口士兵的询问,直接闯进了办公楼。
“林连长,忙着呢?”张孝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推门而入,笑容可掬,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简陋的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林锋脸上。“听说林连长清点工作细致入微,张某佩服,特地过来学习学习,顺便嘛…执行一下上峰的最新指令,联合清查,杜绝隐患。”
王特派员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谄媚:“张长官亲自督导,必定能揪出那些隐藏的蛀虫!”
林锋站起身,面色平静:“张长官,王特派员。清查可以,但请按程序来,出示相关公文,并通知我的上级部门。另外,厂区重地,还请注意安全,不要惊扰工人,影响生产秩序。”他刻意在“生产秩序”上加重了语气。
“程序?当然按程序来。”张孝安从副官手里接过一份文件,随意地放在桌上,手指却点了点“军统局”的签章,“这就是最大的程序。至于你的上级…王耀武长官那里,我自然会去解释。现在,请林连长配合,将厂里所有技术人员的档案,还有最近工人闹事的带头分子名单,全部移交给我的人核查。”
他身后的便衣们立刻上前一步,气势逼人。
水生和办公室里的两名士兵立刻挡在林锋身前,手按在了枪套上,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档案可以调阅,但必须在我的监督下,在本办公室进行。原始档案不得带离。”林锋毫不退让,“至于工人名单?工人要求复工,情绪激动可以理解,何来闹事带头分子一说?王特派员当时也在场,可以作证,我们已经妥善安抚了。”
王特派员没想到林锋直接把皮球踢给他,支吾着不敢看张孝安的眼睛:“这个…当时是安抚了,但是…”
张孝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阴鸷:“林连长,你这是要包庇谁吗?还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若是走漏了共党分子,破坏了接收大局,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我只知道我的责任是保护好厂区资产,维持稳定。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随意抓人,只会激化矛盾,才是真正的破坏稳定。”林锋迎着他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果张长官有确凿证据指向某个人,请拿出来,我立刻抓人。如果没有,恕难从命。”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如同两把无形的刀锋碰撞。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孝安盯着林锋看了足足十几秒,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再无一丝温度:“好,好得很。林连长果然是恪尽职守,原则性强。张某佩服。”
他后退一步,挥了挥手,让手下退开。
“既然林连长坚持程序,那我们就按程序来。档案,我今天可以不带走。名单,我也可以暂时不要。”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像毒蛇一样舔过林锋的脸,“但是,联合清查还是要进行。我会让我的人,在厂里‘随便看看’。林连长…不会连这个也要阻拦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持续的施压。他就是要让林锋知道,他和他的人,会像阴影一样笼罩在这里,无处不在。
“请便。”林锋面无表情,“但请遵守厂区规定,不得进入危险区域,不得擅自操作设备。”
“那是自然。”张孝安笑了笑,带着人转身出去。王特派员赶紧跟上,在门口回头得意地瞥了林锋一眼。
很快,厂区内就出现了那些便衣的身影,他们看似随意地走动,目光却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每一个工人,打量着每一间厂房,不时拦住人盘问几句,引起一阵阵紧张和骚动。
水生看着窗外,咬牙切齿:“妈的,这帮癞皮狗!”
林锋沉默地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知道,张孝安的阴影已经彻底笼罩下来。这不再是试探,而是步步紧逼的正面较量。他必须更加小心,每一个举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和解读。
保护技术人员和重要设备的任务,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和危险。军统的网,正在悄悄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