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虹口区一栋略显破败的公寓楼内,灯光昏暗。空气中飘散着煤球炉的微弱硫味和隔壁传来的婴儿啼哭声。陈念恩坐在逼仄的客厅里,面前摊开着几张复杂的化工设备图纸,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
他是原日本“东亚化学株式会社”上海分厂的首席中国工程师,曾留学德国,精通化工机械与生产工艺。工厂被接管后,他和大多数技术人员一样,被暂时晾在了一边。接收大员们只关心保险柜和能立刻变现的物资,对他们这些“只会摆弄机器”的知识分子毫无兴趣。微薄的留用薪水难以养活家人,更让他忧心的是风声——传言当局正在拟定名单,要“邀请”他们这些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南下去台湾。
敲门声很轻,富有节奏,两长一短,重复一次。
陈念恩心头一紧,这个暗号…他警惕地走到门后,压低声音:“谁?”
“陈工,是我,老吴介绍来的。”门外是一个低沉而平稳的男声。
陈念恩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些,气质精悍,目光锐利(水生),另一个稍年长些,穿着半旧的呢子大衣,面容沉静,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林锋)。
“你们是…”陈念恩有些迟疑,老吴是他通过一位地下党学生间接认识的,只隐约知道是“那边”的人。
“陈工,冒昧打扰。”林锋开口,语气礼貌却直接,“时间紧迫,我就直说了。我们知道您的处境,也更清楚您的价值。那些机器,需要懂它们的人。”
他没有寒暄,一句话就戳中了陈念恩的心事。林锋示意水生守在门口,自己则走进屋内,目光扫过桌上的图纸,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是高压反应釜的改进设计?”
陈念恩有些惊讶:“您…看得懂?”
“略知一二。”林锋没有过多解释,他的现代知识储备足以让他理解这些图纸的价值,“陈工,现在有人想把这些机器当废铁卖掉,有人想把它们拆走运到孤岛上去。但您觉得,这些东西,应该属于哪里?应该用来做什么?”
陈念恩沉默了。他何尝不痛心?那些凝聚着他和工友们心血的设备,是国家工业的种子。
“我只是个技术人员…”他叹了口气,“上面怎么决定,我无能为力。”
“技术没有国界,但技术人员有祖国。”林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北方,有更需要它们的地方。那里或许艰苦,但那里的人,真心想把这些机器用起来,造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产品,建设我们自己的国家。而不是让它们沦为某些人私囊里的金条,或者锁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生锈。”
他拿出了一张小小的、模糊的照片——那是地下党同志冒险拍下的,解放区一个小兵工厂里,工人们正在土法上马,努力修复一台旧机床的场景。照片很粗糙,但那些工人们眼中的专注和希望,却异常清晰。
“他们条件很差,但他们有决心,缺的就是您这样的专家。”林锋看着陈念恩的眼睛,“留在这里,您或许能暂时苟安,但最终可能被迫南迁,甚至被排挤闲置。去北方,前路艰难,甚至危险,但您的手艺和知识,能真正派上用场,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尽一份力。”
陈念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看了看桌上那些倾注心血的设计图,又看了看照片上那些陌生却充满热情的面孔。他想起了接收大员的嘴脸,想起了南迁传闻中的不确定性,想起了老母和妻儿担忧的眼神。
“我的家人…”他艰难地开口。
“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安排。”林锋的声音斩钉截铁,“绝对安全的方式,送你们全家离开上海。新的身份,新的工作,新的开始。虽然不能保证荣华富贵,但能保证您受到尊重,您的才华不被埋没。”
这是一个巨大的抉择。一边是熟悉的上海,却前途未卜,甚至可能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一边是未知的北方,充满艰辛,却可能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和尊严。
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煤球炉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终于,陈念恩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迷茫:“需要我做什么?”
林锋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知道,他又为未来的工业之火,保住了一颗珍贵的火种。
“首先,我们需要一份名单,”林锋低声道,“和您一样,有真才实学、愿意为国家做点实事的技术人员名单。还有,尽可能回忆并复制重要设备的核心图纸和工艺参数…”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但这间狭小的公寓里,一个关乎未来工业脉络的决定,悄然落地。技术的种子,即将在另一片土地上,寻找生根发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