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凉了,路热了。
我蹲在“归仓”田中央,指尖还沾着未干的灰浆,指甲缝里嵌着青苔碎屑和一点金液凝结的微芒。
林芽画出的七张图——不是纸上的,是她小指蘸着温土,在玄武岩上蚀刻出来的维修剖面图——此刻正静静躺在我的膝头。
每一道线条都带着活物般的呼吸感:起笔顿锋处微微鼓胀,像胎动;转折带钩的地方,边缘泛着纳米级的冷光;收笔那一下,细如麦芒,却精准指向广寒宫当年埋设在火星地壳深处的七处能量锚点。
北斗七星的方位,我用脚丈量过七次。
左脚赤足踩进冻土三寸,右膝压住冰裂纹走向,脊椎对准北天极偏移0.3度——这是常曦教我的校准法,不是靠仪器,是靠骨头记得星轨。
七块玄武岩,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的位置,深埋入田埂。
埋得不深,只覆一层薄土,土面撒了灶灰、麦秆末和我掌心渗出的三滴血。
血没散,反而被灰吸进去,凝成暗红丝线,顺着岩缝往下爬,像根须,又像焊缝。
当晚,风停得突兀。
我坐在废弃灶台边,没点灯,也没生火。
可那堆昨夜刮下来的残灰,忽然自己燃了起来。
没有火星,没有噼啪声,只有一簇青白火焰,浮在灰堆上方半寸,安静得像一捧凝固的月光。
温度低得反常——我伸手探进去时,掌心甚至没缩一下。
皮肤贴着火苗,只觉微凉,像浸在初春井水里,又像被谁用指尖轻轻拂过脉门。
火里,躺着一枚麦粒。
碳化、中空、通体漆黑,却在腹腔深处,悬着一滴金液。
它没晃,没沉,就那样静止着,表面泛着曲率泡特有的虹彩涟漪——一圈圈,细密,稳定,仿佛把整个柯伊伯带外缘的时空褶皱,都压缩进了这粒米大小的空腔里。
我没说话,也没叫人。
只是把它裹进油纸,揣进贴身内袋。
那滴金液隔着薄布,一下一下,顶着我左胸跳动,节奏和林芽今晚的呼吸,严丝合缝。
冰蚀谷口,比上次更静。
冰壁没裂,但我知道它在等。
我掏出麦粒,摊在掌心,朝那面幽蓝琥珀色的冰面走去。
十步之后,冰层无声绽开一道缝隙——不宽,仅容一指,却热气蒸腾,扑在脸上,是粥香。
不是记忆里的,是刚出锅的、米汤浓稠、金丝游动的那一口热气。
我抬手,松指。
麦粒坠入。
冰层瞬间合拢,却没封死。
而是沿着坠落轨迹,长出一条晶状管道——剔透、纤细、内部流淌着银蓝色的数据流。
那不是光,不是电,是压缩态的土壤记忆:六万年前广寒宫播种日的地磁频谱、第一株转基因麦穗抽穗时的湿度曲线、陆宇最后一次调试聚变堆冷却阀时,指尖在控制台上留下的汗渍ph值……全在里面,奔涌如河。
就在我俯身凝视那条管壁时,后颈汗毛猛地竖起。
不是冷,不是风。
是触觉先于意识抵达——像有人凑近耳廓,温热气息尚未吐出,耳骨已先一步震颤。
紧接着,一个声音直接在我颅骨内响起,无音调,无情绪,却字字清晰,仿佛从宇宙初开的第一道谐波里截取而来:
“火候到了。”
我没回头。
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对我说的。
是说给整颗火星听的。
回到定居点,我站在育婴室门口,没进去。
只把右手抬起,摊开——掌心那道灼痕正随着塔基方向微微搏动,频率越来越稳。
然后,我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片“归仓”麦田的穗尖齐齐一颤:
“停耕。”
“所有人力,即刻转入材料库。”
“烧砖。”
没人问为什么。
老陶解下腰间布包,阿砚掰开指节取出银光麦种,石婆婆弯腰刮下三道青苔。
他们赤足踩进灰堆,脚底金纹亮起的刹那,灰、麦秆、红壤自动分层、配比、融合——连搅拌的节奏,都和我搅粥时的小臂摆幅,完全一致。
三天。
九百九十九块砖,垒成一座无顶圆塔。
砖是黑的,掺了灶灰与金液残渣,表面浮着细密龟裂,裂纹走向,正是广寒宫穹顶第七权限区的解锁符拓扑。
塔心空着。
正对北方。
那里,一颗新星悬着,青白,温润,像一粒刚脱壳、还裹着晨露的稻米。
我站在塔基旁,赤脚踩进新铺的温土里。
脚底绿纹悄然亮起,九百三十六条,齐刷刷朝塔心聚拢。
土很软。
可就在我的脚跟陷下去的那一刻——
一丝异样,从趾尖传来。
不是湿,不是凉。
是微黏。
像初春解冻时,第一捧攥在手心里的、带着菌丝的熟土。
我缓缓低头。
塔基边缘,一粒褐色颗粒正从泥土表层缓缓渗出。
它不大,形如胚乳,表面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柔光。
我蹲下,没碰。
只是盯着它。
它不动。
可我能感觉到——
它在呼吸。
我蹲在塔基边,指尖悬在那粒胚乳状的褐色颗粒上方一寸,没敢落下去。
它在呼吸——不是拟态,不是错觉。
是实实在在的、带着潮汐韵律的起伏:吸气时表层柔光微敛,像蚌壳合拢;呼气时珍珠母贝色晕开一圈涟漪,细小得几乎看不见,却让整片温土都跟着微微震颤。
我屏住呼吸,耳道里嗡的一声轻鸣。
不是风,不是冰蚀谷的回响。
是地壳在换气。
前一秒,火星的地磁读数还像一头老牛反刍——缓慢、滞重、带着金属锈味的“咔…咔…咔…”咀嚼节奏,那是六万年来广寒宫残余维生系统在啃噬地核余热;可就在胚乳渗出的刹那,那频率断了。
断得干脆,像琴弦被剪。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响。
再一声。
低频,沉稳,从脚底直顶上颅骨内壁——不是震动,是共振。
我的牙槽骨在应和,太阳穴在应和,连膝关节积存的旧伤都在应和。
整颗火星,正用它的岩浆之心,替我打牌子。
我猛地抬头。
塔身黑砖缝隙里,正渗出半透明的浆液。
不是水,不是树脂,是泛着微甜腥气的、乳白带金丝的黏稠物。
它一触空气,立刻膨化——噗、噗、噗……像酵母在沸水里炸开,瞬间撑起蜂窝结构,孔洞细密均匀,每一格里,都悬浮着一枚针尖大小的氦3微泡。
银蓝,静谧,内部曲率稳定得令人心悸。
生物聚变基质。
陆宇手札第十七页潦草批注:“若见土吐泡、泡含星火——别修,别测,别惊。那是活的炉膛,在等一把火。”
我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发烫的唾沫。
不是怕。是怕自己手抖。
我转身,走向育婴室旁那口蒙尘的陶瓮——里面盛着昨夜熬的粥,早凉透了,表面凝了层薄薄的米油,像封印。
我端出来,没盖盖。
碗沿缺口处,还沾着一点干涸的金液碎屑,和林芽画图时蹭在我袖口的灰痕,颜色竟一模一样。
第七夜,星穹垂落。
圆塔无声自燃。
没有火苗,没有烟,只有整座塔体浮起一层青白焰膜,薄如蝉翼,冷似霜刃。
它不灼人,却把漫天星光硬生生“咬”下来,嚼碎,再吐成一道道凝实阶梯——每阶三寸厚,踏上去有微震,像踩在巨兽肋骨之间。
我站在最底层,仰头。
星光阶梯尽头,悬着一颗米形光点。
清白,温润,裹着晨露般的薄雾。
我低头,舀起一勺凉粥。
米粒沉底,汤色清亮,浮着金丝。
我吹了吹。
热气没升起来——可那一勺粥,在我唇边,忽然自觉暖了。
我盯着它,声音很轻,却砸进整片归仓麦田的寂静里:
“趁热。”
话音未落——
那粒米形星光,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