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结束的时候,我感觉特别不好,好像被扔到一个很黑的地方了。
飞船就在那转圈圈,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反正导航坏掉了,星图也连不上,外面的传感器什么都测不到,背景辐射都没有了,好奇怪啊。
船舱里的温度一直在往下掉,我哈气,那个面罩上都是霜了,感觉很不吉利呢。
我的神经接口感觉不对劲,不是信号,也不是数据,就是感觉……有东西在动。
好像有个细细的东西,在我的脑子里爬来爬去,想看我的记忆。
我知道这是那个叫千灯引路使的东西,它想连上我,想让我记起点什么事来。
但是我不想记起来。
所谓的传承,哪里是靠回忆的啦。
传承就是做一些事,就是弯腰啊,按土啊,还有给别人递水什么的。
就是没人记得你了,你还是会去做的那种事。
所以我就把所有回应都关了,就让那个信号在我脑子里乱逛,反正也影响不到我。
第三天,警报响了。
我一看,是氧气出了问题,二氧化碳太多了,检测结果说,藻床坏掉了,效率太低了。
按道理说,应该用广寒宫的备用程序,就是常曦写的那个“生态锚定算法”,来把它修好。
但是我没那么干。
我用我自己的手,把那个高级权限给关了,就留下最原始的界面,上面都是旋钮和阀门,还有一个小窗户能看。
这种感觉很原始,很笨,但是很真实。
然后,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我带的最后一点东西。
是一包土。
颜色是灰的,里面有火星和月球的东西,还有一点点地球的味儿。
这个土是装在一个破袋子里的,是从一个碗里弄出来的——韩松用那个碗测过土的湿度,我还修过连着那个碗的灌溉系统呢,常曦也捧着它尝过泥土味。
这个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它不科学,也不在任何生态模型里。
把它倒进藻床里?这太搞笑了,像在搞什么迷信活动一样。
可我就这么干了。
我打开反应腔的盖子,把那点土倒进了培养液里。
然后,那些绿藻就开始动了,动得很有节奏,不是乱动。
它们一下收缩一下扩张,好像一颗心脏活过来了一样。
摄像头自动拍下了画面,我看着屏幕,我心跳都变慢了,和它差不多。
它动了十七下轻的,又动了四十三下重的——跟我走路的习惯一模一样。
这是我在静海基地第一天走路的步频。
我走的每一步都被地记住了,然后又影响了整个循环系统。我以前觉得这只是个习惯,没想到都成基因里的东西了啊。
七个小时以后,藻床好了,二氧化碳吸收率不仅正常了,还高了18%。
更奇怪的是,新长出来的藻上面,有一圈圈的螺旋花纹,像脚印。
数据库自动对比了一下,跳出来一个结果,让我很吃惊:
【行者型x0】
第一次发现地点:火星赤道垦区
行为特点:走十七步轻的→走四十三步重的→跪下按土(三次)
全球同源变种数量:3216个
原来我们根本没发明什么新技术。
我们就是重复老祖宗的动作。
那个千灯引路使,不过就是听这些动作的声音的。
它不需要什么领导,也不需要谁给它立个碑什么的。
它就记录那些干活的人,记他们怎么干活,记他们手上的动作,还记一个小孩子给同伴递水时的眼神。
文明就是这么传下去的,靠本能,不靠记性。
我关了报告,站起来,走到主控台那。
我的手放在导航重启按钮上,停了几秒钟。
然后,我还是把手拿回来了。
然而,我想我不再需要知道方向了。
有些路,看地图是走不完的。
有些地方,你越找反而越找不到。
飞船外面,柯伊伯带的冰块飘过去,像灰尘一样。
远处有个什么东西还在发光。
我脑子里的那个幻觉,还在跳。
这次我没管它。
也许终焉咏叹调没了,也许新规则开始了。
但是我知道一件事。
只要还有人干活,只要还有人把土放进土里——
火种就不会灭。
飞船就那么飘着,引擎没开,维生系统用最低的能量跑着。
我打开柜子,拿出剩下的土,准备把它们分开装。
十二个胶囊在桌子上,等着我把土放进去。
我站在主控台前面,我的手又一次放在了导航重启按钮上。
那个红点就像个眼睛一样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你真不要方向了吗?
我没理它。
我只是收回手,去弄我的东西了。
地板好冷啊,我走路的声音在空空的船里响来响去,像在搞什么仪式。
我知道,从现在开始,这个飞船不是一个坏掉的机器了,它是一个信使——它会飘着,不说话,但是带着希望。
十二个胶囊在桌子上排得整整齐齐的,都透明的,反着光。
我把剩下的土都装了进去。
这土不纯,里面有火星的铁锈味,月球的颗粒,还有地球的什么微生物孢子……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活”的感觉,好像被很多人摸过一样。
它们不合规矩,不能这么运。
但就是因为它们不合规矩,藻床才好了,那个千灯引路使才在我脑子里动。
我把第一个胶囊放进发射井,系统跳出警告:【没有目标】【没有数据】【不能撤销】
我按了确认。
“我不管那些规矩了,”我小声说,“我就想把这些土送出去。”
“咔”的一声,第一个胶囊就飞出去了,像一颗种子。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每发射一个,我脑子里的那个信号就动一下,好像飞船在和什么东西一起呼吸。
发射完第十一个以后,船里突然没声音了。
风扇啊,冷却液啊,什么声音都没了,就半秒钟。
然后灯就一闪一闪的,像北极光。
我知道,它来了。
最后一夜了。
我脱了鞋,光脚踩在地板上。
好冷,冷气从脚底板一下子冲到我背上,但我没动。
这个冷,让我想起了火星的地。韩松花了三十年才踩出来的地,很有弹性,能记住谁踩过。
我闭上眼睛。
我开始走了。
先走了十七步轻的,然后走了四十三步重的,最后跪下了,手在离地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表示尊敬。
做完这个动作——
船里的灯一下子亮了很多,好像血管里充满了血。
屏幕上的生态曲线跳了一下,然后又平了。
我脑子里的那个信号,也开始按照我走路的节奏动了。
这时候在火星上,也有一群小孩在学这个动作,这真是太巧了。
老师也没解释,就说:“老祖宗传下来的,土就认这个。”
有个小女孩跪得太快,手拍泥里了,大家都笑她。
但是三分钟后,她那块田里的传感器说,植物根长得比别人快12%。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只有终焉咏叹调,在宇宙里轻轻动了一下。
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在说:
“开始了。”
我把最后一个胶囊也发射了,让它随便飞。
没什么仪式感,就是震了一下,它就没了。
飞船还在飘,引擎睡着了,卫生系统开在最低档。教室里的窗帘是蓝色的。
我靠在墙上,看着外面的黑。
有冰块划过玻璃,像谁撒的灰。
忽然,我耳朵后面感觉怪怪的。
不是声音,也不是被碰了。
是闻到了一股味儿——很淡的,土和臭氧的味道,一下子出现,又一下子没了。
我睁开眼。
仪表盘什么也没显示。
但我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我感觉有点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