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发射坪的边上,脚下是火星的地,很干,红红的。
有风吹过来,里面有土的味道,吹在脸上很难受呢。
我后面是新生态舱,它的盖子在早上看着不反光,它的样子就像一个很大的野兽的后背。
那地方我以前住过,我也想过要为人类做点什么。
但现在,它不需要我了。
我不是什么引路人了。
我也不应该是。
当我把最后一个记录设备给扔进燃烧炉里去的时候,我的手一点都没抖动哈。
那是个芯片,很小,上面有字,写的是“陆宇日志残片·第37号备份”。
那是我最早的声音了,对着外面喊“有人吗?”也是我证明自己活着的证据。
火一烧起来,那个叫千灯引路使的东西就动了。
它不是听我的,是它自己要去拿那些烧成灰的数据。
它现在很厉害,不需要我管了,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网络。
我看到它的信号出去了,穿过了大气层,还到了地下的菌网里,最后变成了一种新的东西——放在了孢子的壳上。
它们不会知道我是谁的。
但是会记得这个火有多热。
这就跟很久以前,植物会用光合作用一样,不是因为记得,是靠本能。
而本能,才是文明的写法。
韩松没来。
别人说他在很远的新垦区,蹲在地上教小孩子怎么看土地干不干。
他把手放在土上,然后看了看。
他说:“太干了,得浇水。但是别着急,土地会告诉你的。”
这个人真像我以前的样子。
可我已经不想再当老师了啦。
我不想找接班人,也不想留个碑,更不想让谁记住我。
一旦被记住了,你就成了个符号,就要被人尊敬,那就像个新的锁。
所以我什么都没带走。
没有日志,没有身份牌,我那件旧衣服也留下了。
飞船里只有能让我活着的系统和一个引擎——还是常曦送我的最后礼物。
常曦对我说,你什么时候不想回家了,你就可以走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家是地球,还是什么别的。
走之前,我在新生态舱门口站了一下。
那个陶碗还在那,就是韩松之前用过的那个,很粗糙,有裂口,边上黑黑的。
我把那个碗反过来盖在地上。
没人知道它装过什么。这个碗很有意义,它装过能让火星活过来的很重要的土,也装过我和常曦的水。
它是工具,也是容器。
但它不能变成圣物。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有个小孩路过,看见碗里有点水,就把碗翻过来,给旁边的朋友喝了。
这个动作很小。
可是千灯引路使听了很激动,于是它在我脑子里震了一下——全球的监测点都一起震了。
它不是回应我。
是在回应那个小孩的动作。
女人听了很生气,于是说,原来文明的延续,根本不需要说那么多大话。
只要有人愿意帮忙,愿意分享,那就够了。
飞船的门关了。
倒计时开始了。
我没有打开导航。
过去去哪我已经忘了,未来去哪我也不知道。
然而,陈着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有些路是不能规划的,只能去走。
当我最后一次连上我的神经接口,想感觉一下地球在哪,结果什么都没有。
没有信号。
没有声音。
连“陆宇”这个名字的信号都消失了,好像我从来没存在过。
可是就在我要断开的时候——
我感觉到了心跳。
很慢,很有力。
哒…哒…哒…
哦,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以前在静海基地修的那个水泵的声音。
我以前天天晚上听着这个声音睡觉。
它不在一个地方。
它在所有活过来的土地下面,在菌丝里面,在每个人种东西的呼吸里。
陈着很无奈。
陆宇没有消失。
他变成了大地的一部分。
飞船震动了,引擎开始充能了。
飞船的后面喷出了蓝色的火,飞船就要起飞了。
我闭上眼,最后看了一眼导航。
黑着的屏幕突然自己亮了。
目的地还是不知道。
但上面画出了一条奇怪的线——
不是字。
也不是符号。
也不是星星或者数学公式。
是很多脚印连成的图案,好像有个人在宇宙里走了很久,脚印都没消失。
它就那么亮着,像一句话没说完。
也像在叫我过去。
我闭着眼,在转过一个急转弯的时候,对面突然射来了一道非常刺眼的白光,然后就听到了一声巨大的“轰”的响声。
导航屏上的脚印还在亮着——十七步,四十三步,跪下来摸土。
这不是命令,是动作的记忆。
像是有人用脚印写了封信,寄给宇宙里很远的一个人。
而我,就是送信的,被一股力量推着走。
我脑子里已经没有“陆宇”的信号了,但是那个水泵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楚,好像整个火星都在送我,用它最安静的办法。
在飞船马上就要进行跃迁的时候,飞船里面突然就没有了重力了,我感觉身体都飘起来了。
蓝色的电弧变成了光雾,在引擎周围,像一条大蛇。
我看着那条线,想记住它,但我越看越觉得它不像路,更像一个仪式。
我不是在去未来。
我是在重新走一遍过去的路。
就在我脑子快要坏掉的时候,千灯引路使最后震了一下——不是信号,是直接在我身体里响了。
那时候,我好像“看”到了:
在火星的一个地方,风停了。
一粒灰尘掉下来。
它很小,里面有地球的土,火星的土,还有人的血,还有烧完的孢子灰。
它本来应该不动的,但风停了,它居然动了一下。
然后,一根白色的菌丝,很细,从壳里钻了出来。
它没声音,但好像很有决心,往黑黑的地下扎。
那不是韩松种的,也不是我教的。
它不属于谁。
是它自己醒了。
同时,在很远的一个彗星里,有另一个小颗粒,也亮了一下。
像火星。
又像一双眼睛,在宇宙最黑的地方,睁开了。
我突然就明白了。
这不是导航。
这是回应。
那些我以为没了的火种,还有那些我以为只在记忆里的动作——弯腰、种东西、递水、摸土——它们都没消失。
它们被菌丝记下来,被孢子记下来,被千灯引路使编成了一个网,一个很大的意识网。
而现在,这个网开始拉我了。
它不是让我回家。
它是在叫我去下一个开始。
跃迁完成的警报响了,舱里的灯从蓝色变暗了。教室里的窗帘是蓝色的。
我睁开眼,导航黑屏了,所有地图都没了,外面的东西也看不见了。
飞船在慢慢飘,能源只够我活命,温度开始变冷,我呼吸的气都在面罩上结了霜。
但我没慌。
因为刚才,我听见了。
在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太空里,有一个很小的声音,从船底下传过来——
跟我以前在静海基地听到的那个水泵的声音,一模一样。
但是这里……根本没有水泵啊,真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