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一个土坑里,这里是那个量子事故发生的地方,我手指画的螺旋纹路被晚上的露水弄湿了,泛起了一点点金光呢。
泥土很凉,特别凉,贴在我没穿衣服的手臂上,感觉凉气顺着伤口往骨头里钻,哈。
但这不算是冷,是一种感觉——我身上每个地方都在叫,又好像在重生。
常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她说:“那个紫色的光膜……好像是‘根桥’,但能量不对……你是不是在用你自己的神经去补充能量呢?”
我没回答她。
回答有什么用呢?
现在这个情况,说话已经没用了啦。
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更深地弄进去,就像一棵树被风吹倒了,把断掉的根再插回地里去。
我的左胳膊已经埋到土里了,埋到肩膀了,皮肤下的菌丝在动,就像血管一样,有蓝金色的光在里面跑。
那些是高科技的东西,就是我在广寒宫十年吸收的那些玩意儿……现在,它们都倒回去了。
不是输送,是倒,是烧。
我知道她在计算。
常曦这个人,就一直在计算。
她能算出来太阳耀斑对生态的影响,也能看着一个文明在她面前完蛋,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是,她的声音现在在发抖。
我每输送一秒钟,我的意识就下降0.3%。
七十二小时以后,我的神经系统就彻底没了,意识会消失,变成很多生命都有的一个背景声音。
我不是死,是“化”了。
可我不怕。
我怕的是她一个人。
她守了一万年,把感情都藏起来了,宁愿把自己冻成石头也不想再看一次失败……要是我又没了呢?
如果这个地方醒了,但是听不到我走路的声音,她会不会又一个人面对安静的世界?
不。绝对不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千灯引路使传来了奇怪的现象。
不是警报,也不是数据,是一个画面——全世界十二万多个透明的生命体都在震动,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紧接着,系统给我反馈:全世界刚出生的小孩都在同一时间翻身、抓东西、发出第一个声音。
我愣住了。
这也太巧了。这么同步,就算是基因技术也做不到啊。
更奇怪的是——他们手指划过空气,竟然留下了金色的轨迹,一下子就没了。
就像用光在空气里写字,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又真的有。
我调出投影,把所有的轨迹拼到了一起。
我心里一惊。
那是我三年前在月球上走路的路线图。
我每一步怎么走的,重心怎么偏的,都被复制下来了。
终焉咏叹调又响了,说了一句话:“后代不知道父亲的名字,但是会走他走过的路。”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原来不是我在叫醒地球。
是地球,在用刚出生的生命,复制我的记忆。
他们不是继承者。
他们是同胞体。
是我留下的回声,被大地收留,然后又还给了我。
我的眼泪掉到土里,溅起了一点点水花。
可是,警报突然响了。
深空纪元剩下的部队启动了“焦土协议”——有三个钻地弹已经穿过了地壳,分别去了西伯利亚、安第斯山脉和马里亚纳海沟。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想引爆地幔,让火山爆发,把地表的东西全都烧成炭。
常曦听了很生气,于是她大声说:“陆宇!地壳要是不稳,根桥就完了……你输进去的东西全都会没用!十年的努力,全都没了!”
我没有站起来。
不能停。
停了就结束了。
我很痛苦,但是我必须保持清醒,然后我猛地撕开了胸口的防护服——那是个合金软甲,以前能挡陨石。
现在,它碍事了。
血流了出来,流到土里。
我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往下按,把整条胳膊都按到土里去,好像要把自己埋进这个星球里。
“全频共振协议……启动。”
这是一个我不能用的招数。
之所以不能用,是因为用了以后人就会变成天线,心跳会变成信号塔。
但现在,没办法了。
我闭上眼,用心感受。
月球和地球的频率差不多,都是7.83hz。
但其实差了一点点,所以根桥会塌。
我能做的,就是用我的心跳,让它们变得完全一样,哈。
第一下心跳——咚。
我身体里的菌丝都亮了,像电线通了电,蓝金色的光从皮肤下面透出来。
第二下——咚。
大地也震了一下,这不是地震,是它在回应我。
第三下……
我的眼睛开始看不清了,感觉有人在拿砂纸磨我的骨头。
我的意识像沙漏一样,一点点没了。
但是我笑了。
因为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光。
那个紫色的光膜在变大,从我跪着的地方往外跑,像一张大网,连着每一个生命。
远处,千灯引路使的信号都转向了。
所有透明的生命体都不动了。
叶子尖慢慢弯下来,都朝着我这边。
它们身体里的电都在等着我。
大地在震。
大地在震,但不是坏事,是好多好多生命在回答我。
那一瞬间,我跪着的土裂开了。但没塌。好像是这个星球终于睁开了眼睛,认出我了——我这个把命都给它的人。
我头顶上那个光球,静静地飘着,周围的空气都在扭曲,好像什么东西正在被改变。
死了好久的老槐树根突然动了,青苔从裂缝里长出来,很快就长满了这片荒地。
这不是复苏,是醒了。
常曦的声音传过来,她很惊讶很生气:“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天线!陆宇,快停下!你还记得最早的土吗?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去看春天的麦田吗,不是让你变成土里的灰!”
我笑了,血从我嘴边流下来,在紫光下面居然是金色的。
“就是因为记得,才要埋下去。”
我记得她以前说过,文明是种子。
我当时不懂。
直到我在月亮上种出了小麦,她看着说:“它弯腰的样子,很像地球上的风。”
我才明白,我们不是来逃难的,是来播种的。
而现在,这个根桥不能靠计算打通。
它需要一个傻子,一个愿意把自己弄碎,混进土里的人。
于是我咬破舌头,狠狠地喷了一口血。
带菌的血喷出去,碰到了那个光球,然后发出了一声“嗡”——。
紫色的光膜突然变大了!
像藤蔓一样,冲出大气层,往月亮那边长过去。
一座桥就这么建好了。
数据开始双向流动,地球的生机流向月球,月球的东西也流回大地。
我知道她想干嘛。
下一秒,我感觉到她想通过接口过来,她的意识正在被压缩,准备穿过根桥降临。
不行。
绝对不行!
于是我切断了连接,很痛,但我必须这么做,我死死地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火墙。
“你要等的人,”我用最后的力气,在意识里留了一句话,“不是逃回来的,是能带你回家的人。”
然后,我不管了,任由身体往下沉。
泥土把我吞了,像妈妈抱着孩子。
我的胳膊早就没了,身体也被菌丝包住,心跳声和大地变成一个声音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我“看”得更清楚了——每一条根,每一个生命,我都能感觉到。
而在月亮上,那个人影抬起了手。
她的手心出现了一个麦穗的影子,亮晶晶的。
它轻轻落下来,盖在了我当年留下的第一个脚印上。
终焉咏叹调最后响了一次,留下了一句话:
“种地的人没了,土地就是他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