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的水流带着秋夜的寒意,浸得陈墨的草鞋透湿。他蹲在岸边的芦苇丛里,听着身后项伯等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指尖捏着那张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哥,真的要去吗?”陈砚的声音带着哭腔,少年人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仿佛一松手就会永别。
陈墨回头,借着惨淡的月光看清弟弟脸上的泪痕。他抬手抹去陈砚脸颊的泪水,指尖的冰凉让少年瑟缩了一下。“砚儿,你跟着项伯公子去寿春,找到蒙烈,让他带你去投奔蒙恬将军。”他从怀里掏出那枚蒙恬给的虎符,塞进陈砚掌心,“拿着这个,蒙将军会护你周全。”
“我不!”陈砚把虎符推回来,眼泪掉得更凶,“要去一起去,要死一起死!当年在长平你答应过我,再也不丢下我!”
陈墨的心像被芦苇根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想起长平之战的血色黄昏,十三岁的自己背着七岁的陈砚,在尸山血海里挣扎求生,那时他确实说过,再也不分开。可如今,王离帐中的密诏关系到成蟜身世,关系到赵高的阴谋,甚至可能关系到整个天下的走向,他不能不去。
“听话。”陈墨的声音硬了几分,将虎符重新塞进陈砚怀里,按住他的手,“项伯公子需要人保护,你跟着他,就是在帮我。等我拿到密诏,立刻去找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的楚军士兵,他们正焦虑地望着这边,项伯站在队伍最前面,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陈墨知道,不能再拖延了,王离的追兵随时可能到来。
“走!”陈墨猛地站起身,推了陈砚一把。
陈砚踉跄几步,回头望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项伯走过来,拍了拍陈砚的肩膀,对陈墨抱拳道:“陈先生保重,我在寿春等你。”
陈墨点点头,目送着他们消失在河道拐弯处,才转身钻进芦苇丛,朝着秦军大营的方向潜行。芦苇叶割破了脸颊,渗出血珠,与冰冷的河水混在一起,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绕到秦军大营的西侧,这里是辎重营,守卫相对松懈。借着夜色的掩护,他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穿过铁丝网(秦军新制的防御工事,用熟铁打造,上面布满倒刺),躲到一辆粮车后面。
大营里灯火通明,巡逻的士兵脚步声整齐划一,甲胄碰撞的脆响在夜空中格外清晰。陈墨观察着巡逻队的路线,发现每隔两炷香,西侧角楼的哨兵会换一次岗,这是唯一的空隙。
他耐心等待着,后颈的牵机引又开始发作,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靠在粮车上,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努力压制着想要蜷缩在地的冲动。清瘴丹的药力已经快要耗尽,他能感觉到毒性正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
“换岗!”角楼上传来一声低喝。
陈墨眼睛一亮,趁两个哨兵交接的瞬间,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他紧贴着帐篷的阴影,躲过两队巡逻兵,很快就摸到了中军大帐附近。
中军大帐外有两队士兵守卫,个个盔明甲亮,手按剑柄,眼神警惕。陈墨躲在一棵老槐树上,看着帐内透出的烛光,心中盘算着如何进去。王离的帅帐必然戒备森严,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帐内传来一阵争执声,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响起:“叔父放心,陈墨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等抓住他,拿到密信,我定要亲自送到陛下面前,让他知道,我王离不比李信差!”
是王离!陈墨的心猛地一跳,他在和谁说话?
“少将军不可大意。”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陈墨此人诡计多端,当年在邯郸,连李牧都栽在他手里。更何况,赵大人的人也在营中,若是被他们抢了先……”
“赵高的人?”王离的声音带着不屑,“一群只会背后捅刀子的鼠辈,也配和我争功?”
陈墨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抓住槐树枝。赵高的人果然在王离营中!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也在打密诏的主意?
帐内的烛光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人起身。陈墨连忙缩回头,只听王离道:“叔父先去休息吧,我再看看陛下的密诏,说不定能从里面找到陈墨的踪迹。”
“也好。”那个沉稳的声音应道,随后帐帘响动,一个身披黑甲的老将走了出来,正是蒙恬的副将,王离的叔父王龁。
陈墨眼睛一亮,机会来了!他等王龁走远,趁着守卫的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像只壁虎一样滑下槐树,贴着帐壁溜到帅帐后侧。那里有个通风的小窗,被帆布遮住,正好可以容一人通过。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帆布,一股淡淡的墨香飘了出来。帐内,王离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正是那份嬴政的密诏!
陈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钻进小窗,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王离看得入神,竟然没有察觉。
陈墨缓缓拔出腰间的断矛,脚步轻得像猫,一步步靠近案几。只要拿到密诏,他就能立刻从窗户逃走。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竹简时,王离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谁?”
陈墨暗道不好,猛地扑向案几,一把抓过密诏。王离反应极快,拔出腰间的剑,直刺陈墨胸口。
“铛!”断矛与长剑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陈墨借力后退,撞在帐壁上,胸口一阵剧痛,牵机引的毒性瞬间爆发,眼前阵阵发黑。
“陈墨!果然是你!”王离又惊又怒,“你竟敢闯我帅帐,找死!”
他挥剑再上,剑势凌厉,带着年轻人的锐气。陈墨强撑着抵挡,断矛在他手中舞得风雨不透,但体力却在快速流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你以为能活着出去吗?”王离冷笑,“帐外都是我的人,你插翅难飞!”
陈墨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帐帘处,那里已经传来了士兵的脚步声。他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猛地将断矛掷向王离,趁他躲闪的瞬间,转身就往小窗跑。
“拦住他!”王离大喊。
陈墨刚钻出小窗,就被两个守在外围的士兵拦住。他不及细想,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快如闪电般划破两人的喉咙,然后一头扎进夜色里。
“陈墨跑了!快追!”王离的怒吼声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是密集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陈墨不敢回头,拼尽全力奔跑。他能感觉到鲜血从嘴角溢出,牵机引的毒性已经侵入肺腑,每跑一步都像是在撕扯内脏。但他死死攥着怀里的密诏,那卷竹简仿佛有千斤重,却又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他专挑偏僻的地方跑,利用帐篷和辎重车躲避追兵。好几次,秦军的火把就在他眼前晃过,都被他惊险地躲了过去。
跑到大营边缘时,他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悠扬婉转,像是楚地的民谣。陈墨心中一动,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在一片废弃的马厩后面,他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老者,正坐在草堆上吹笛。老者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清澈如少年。
“是你?”陈墨愣住了。这老者正是他在寿春码头遇到的那个楚国商贩,当初蒙烈说可以通过他联系项梁。
老者停下笛声,对陈墨笑了笑:“陈太史,别来无恙?”
“你是……”陈墨的心头涌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故人。”老者站起身,动作矫健,完全不像个普通商贩,“跟我来,我带你出去。”
陈墨没有犹豫,跟着老者钻进马厩后面的一个地道。地道狭窄而潮湿,弥漫着马粪的臭味,但却异常隐蔽。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陈墨一边走,一边问道。
“到了地方,你自然会知道。”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神秘,“不过,你得先把密诏给我看看。”
陈墨警惕地看着他:“你也想要密诏?”
“不是想要,是确认。”老者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确认嬴政是不是真的把那件事写进了密诏。”
陈墨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密诏递了过去。老者借着从地道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快速浏览着竹简上的内容,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果然如此。”老者叹了口气,把密诏还给陈墨,“嬴政这是要把所有知情人都灭口啊。”
陈墨接过密诏,心中的疑惑更甚:“到底是什么事?成蟜的身世到底有什么秘密?”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出去再说,追兵很快就会搜到这里。”
地道的尽头是一片小树林,离秦军大营已经有好几里地了。老者点燃了一堆篝火,让陈墨取暖。
“现在可以说了吧?”陈墨裹紧身上的衣服,感觉体温正在快速流失。
老者看着跳动的火焰,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成蟜不是嬴氏血脉。”
陈墨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成蟜的生母是赵国人,当年被吕不韦送给异人的时候,已经怀了身孕。”老者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所以,成蟜其实是吕不韦的儿子。”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在陈墨的脑海中炸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嬴政一定要除掉成蟜,为什么赵高一直盯着密信不放——这个秘密一旦曝光,嬴政的王位就会动摇,整个秦国的统治都会陷入危机!
“你怎么知道这些?”陈墨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颤抖。
老者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陈墨。玉佩是白玉质地,上面刻着一个“吕”字,正是吕不韦的私印!
“我是相邦府的旧人,当年负责记录王室宗谱。”老者的眼中闪过一丝伤感,“相邦编纂《吕氏春秋》时,曾说过要让天下人知道真相,可惜……”
陈墨终于明白了,这个老者就是那个神秘的“故人”!他取走密信副本,又指引自己来取嬴政的密诏,都是为了揭露这个惊天秘密。
“赵高知道这件事吗?”陈墨问道。
“知道。”老者点点头,“当年就是他负责处理成蟜的后事,所以他一直想毁掉所有证据,保住嬴政的王位,也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陈墨的心头豁然开朗。赵高的所有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追杀自己,是因为自己知道太多;他勾结王离,是为了掌控军队;他在楚营放火,是想让秦楚两败俱伤,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陈墨看着老者,“你想让我怎么做?”
“相邦当年说过,你是唯一一个能改变天下命运的人。”老者的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墨,“他说你既懂秦法,又怀仁心,既能辅佐嬴政统一天下,又能避免生灵涂炭。”他顿了顿,又道,“现在,嬴政因为这个秘密变得猜忌多疑,赵高趁机专权,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只有揭露真相,才能让秦国回到正轨。”
陈墨沉默了。揭露真相?那意味着秦国将陷入内乱,刚刚统一的天下又会战火纷飞,这与他“止杀”的理念背道而驰。可不揭露真相,赵高就会继续为祸,嬴政的统治也会越来越残暴,百姓同样会受苦。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老者脸色一变:“不好,是赵高的人!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陈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向老者,眼中充满了疑惑:“是不是你……”
“不是我!”老者连忙摆手,“我没有泄露行踪!”
马蹄声已经到了树林外,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陈墨,我知道你在里面!快把密诏交出来,赵大人可以饶你不死!”
是那个左眉骨有疤痕的校尉!他竟然追来了!
陈墨握紧了密诏,对老者道:“你先走,我掩护你。”
“不行!”老者反对,“你身中剧毒,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还是我掩护你……”
“别争了!”陈墨打断他,“你知道的秘密比我多,你活下去更有用!”他将密诏塞进老者怀里,“把这个交给蒙恬将军,他是唯一能对抗赵高的人!”
老者还想说什么,却被陈墨推了一把:“快走!从后面的小路走,我引开他们!”
老者看着陈墨坚定的眼神,咬了咬牙,转身钻进了树林深处。
陈墨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朝着树林的另一侧跑去。“我在这里!”他大喊着,故意吸引追兵的注意。
“在那边!追!”校尉的声音响起,马蹄声朝着陈墨的方向奔来。
陈墨拼命奔跑,火焰在他手中跳动,照亮了前方的路。他能感觉到毒性正在快速侵蚀他的身体,视线越来越模糊,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但他没有停下,他知道,自己多跑一步,老者就多一分安全,天下就多一分希望。
跑到树林边缘时,他被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河水湍急,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火把的光芒。
陈墨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追兵,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看来,自己今天是逃不掉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密诏消失的方向,心中默念:砚儿,项伯,蒙将军……希望你们能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追兵已经到了眼前,校尉勒住马,狞笑着看着陈墨:“陈太史,这下看你往哪跑!”
陈墨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燃烧树枝。他知道,自己不能被活捉,否则密诏的秘密就会泄露,老者的努力也会白费。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号角声,从河对岸传来。紧接着,是密集的箭雨,朝着追兵射来!
“谁?”校尉大惊失色。
陈墨也愣住了,朝着河对岸望去。只见对岸的山坡上,站着一队楚兵,为首的是一个身披玄甲的少年——正是项伯!
“陈先生,我来救你了!”项伯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陈墨的眼中涌起一阵热流。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竟然违抗了他的命令,带着人赶来了!
校尉显然没料到会有楚军出现,一时有些慌乱。项伯趁机下令:“放箭!掩护陈先生过河!”
密集的箭雨再次落下,秦军追兵纷纷中箭倒地。校尉见状,怒吼一声:“撤!”带着剩下的人狼狈地逃走了。
项伯带着几个会水的士兵,泅渡过河,来到陈墨身边。“陈先生,你没事吧?”
陈墨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前,他仿佛看到老者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对他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他不知道,老者手中的密诏,其实是一份伪造的副本。真正的密诏,还在他自己怀里。
也不知道,项伯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暗中指引。
更不知道,嬴政的密诏里,除了成蟜的身世,还藏着另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关于他自己身世的秘密。
夜色渐深,河水依旧湍急。陈墨躺在岸边,呼吸微弱,怀里的密诏被鲜血浸透,上面的字迹渐渐模糊。项伯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充满了担忧。他不知道,自己救下的这个人,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彻底改变楚地的命运,甚至改变整个天下的走向。
而远处的秦军大营里,王离正对着一份密诏发呆。那份密诏上,嬴政亲笔写下的,除了成蟜的身世,还有一行小字:“陈墨,吕不韦之子,必杀之。”
王离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想起了陈墨改良的秦弩,想起了他在灭赵、灭燕之战中的奇谋,更想起了刚才在帅帐中,陈墨虽然身受重伤,却依旧眼神坚定的模样。
他真的要杀了这个人吗?
王离的手按在剑柄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大营外的风,带着淮水的湿气,吹得帅帐的帘布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即将被揭开的惊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