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北岸的秋草已染上霜色，被马蹄踏过，卷起漫天枯黄。陈墨伏在马背上，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急促，后颈的牵机引像是被野火点燃，灼痛顺着脊椎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咬紧牙关，将清瘴丹的药瓶攥得死紧，瓷瓶边缘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哥！慢点！”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年人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坐骑的速度让他脸色发白。
陈墨没有减速。他能看到前方烟尘中那面绣着“项”字的玄色大旗，正朝着西北方向疾驰——那是项伯的骑兵队。按这个速度，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就会撞上李信的先锋营。
“项伯！停下！”陈墨扯着嗓子呼喊，声音被风撕碎，散在旷野里。他猛地一夹马腹，坐骑吃痛，发出一声长嘶，速度又快了几分。
就在这时，前方的楚军骑兵突然放慢了速度，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陈墨心中一紧，催马赶上前，只见项伯勒着马，正与一个斥候模样的楚军争执。
“公子！前面十里就是秦军先锋营的斥候范围了，再往前就会被发现！”斥候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哀求。
“发现又如何？”项伯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桀骜，他拔出腰间的剑，指着前方，“我带五千精锐，正好趁他们立足未稳，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糊涂！”陈墨终于赶到，翻身下马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项伯回头见是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怎么来了？我父亲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陈墨扶住马缰，喘着粗气道，“公子可知李信的先锋是谁？是蒙恬麾下的悍将王离！此人最善奔袭，你若贸然进攻，必中埋伏。”
“王离？”项伯冷笑一声，“不过是靠着祖父蒙骜余荫的黄口小儿，我怕他不成？”他调转马头，对身后的骑兵喊道，“兄弟们，随我冲！斩王离首级者，赏黄金百镒！”
“公子！”陈墨上前一步，抓住了项伯的马缰，“秦军先锋营看似只有五千人，实则左右各有一支伏兵，就等你进去！你若不信，可派斥候往两侧的丘陵侦查，定能发现秦军的踪迹！”
项伯的马缰被攥住，怒视着陈墨：“你一个秦国人，凭什么对我楚军指手画脚？松开！”
“我不是指手画脚，是不想看着五千楚地儿郎白白送死！”陈墨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项伯，“你若执意进攻，就是把他们往鬼门关里送！”
两人僵持不下，骑兵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陈砚跑到陈墨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哥，算了吧，他不听……”
陈墨没有松手。他知道，这五千骑兵是项燕最后的精锐之一，若是折损在这里，寿春的防御会更加艰难。更重要的是，项伯不能死——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将来会是楚地最后的火种。
“好，我给你一个证明的机会。”项伯突然松了口，对斥候道，“你带十个人，去两侧丘陵侦查，半个时辰内回来报信！”
斥候领命而去，项伯勒着马，冷冷地看着陈墨：“若你说的是假的，我定不饶你。”
陈墨松开手，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牵机引的毒性在刚才的急奔和争执中彻底爆发，他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只能强撑着站在那里，等待斥候的消息。
半个时辰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秋风卷着远处的狼嚎，让旷野更显萧瑟。项伯的骑兵们渐渐显出焦躁，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目光不时落在陈墨身上，带着怀疑和敌意。
“公子，不必等了！”一个副将模样的汉子上前道，“就算有伏兵，凭我们的战力，也能冲出去！”
项伯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那斥候带着两个人策马奔回，另外八个却不见踪影。
“公子！”斥候滚下马背，脸色惨白，“两侧丘陵……两侧丘陵果然有秦军伏兵，至少各有一万人！小的们被发现，只有我们三个逃了回来！”
项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他看向陈墨，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现在信了？”陈墨的声音有些虚弱，他靠在马身上，才能勉强站稳，“王离故意让先锋营暴露行踪，就是想引你进攻，然后三面夹击。你若进去了，别说斩他首级，连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项伯沉默了。他从未想过，自己眼中的“黄口小儿”竟然有如此城府。若不是陈墨及时赶到，他和这五千骑兵恐怕真的要葬身于此。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项伯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桀骜，多了几分犹豫。
“撤。”陈墨吐出一个字，“但不能往寿春撤，那样会把秦军引过去。”他指向东北方向，“那里有片密林，我们可以暂时躲进去，等待时机。”
项伯没有反驳，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楚军骑兵调转方向，朝着东北的密林疾驰。陈墨和陈砚也翻身上马，跟在后面。陈墨回头望了一眼西北方向，隐约能看到秦军的旗帜在丘陵上晃动，心中暗叫一声侥幸。
进入密林后，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悄无声息。项伯命令士兵们下马休息，派了十名斥候在四周警戒。
“陈先生，多谢。”项伯走到陈墨面前，语气诚恳了许多，“若不是你，我……”
“公子不必多言。”陈墨摆摆手，从怀里掏出清瘴丹，倒出一粒塞进嘴里。丹药的清凉感让他精神稍振，“我们现在处境依然危险，王离发现我们没有中计，定会派兵搜索，这片密林藏不了多久。”
“那你说该怎么办？”项伯问道，此刻他对陈墨已经多了几分信服。
陈墨走到一棵大树下，拨开落叶，露出下面的泥土：“这里的土壤湿润，适合挖壕沟。我们可以在密林边缘挖几道壕沟，上面铺上树枝和落叶，再派弓箭手埋伏在树上，若是秦军追来，定能让他们吃个大亏。”
项伯眼睛一亮：“好主意！我这就去安排！”
楚军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挖掘壕沟。陈墨则带着几个老兵，在密林深处寻找可以藏身的洞穴或险要之处，作为最后的退路。
陈砚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哥，项伯好像不那么讨厌你了。”
陈墨笑了笑：“他不是讨厌我，是讨厌秦国人。等他明白，我和嬴政、赵高不是一路人，就不会再敌视我了。”他顿了顿，又道，“砚儿，你记住，天下人分秦人和六国之人，但更该分的是好人与坏人，是为天下苍生着想的人，还是只为自己私利的人。”
陈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在密林深处转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山洞不大，只能容纳几十人，但洞口被藤蔓遮掩，不易被发现。
“这里可以作为最后的据点。”陈墨对跟来的老兵道，“你带人在这里守住，若是情况危急，我们会退到这里。”
老兵领命而去，陈墨则带着陈砚返回密林边缘。此时，几道壕沟已经挖好，弓箭手也都埋伏在了树上，只等秦军到来。
陈墨站在一棵大树上，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向密林外的旷野。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队骑兵，正向这边疾驰而来，旗帜上的“秦”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来了。”陈墨低声道。
项伯也爬上了旁边的大树，握紧了手中的剑：“多少人？”
“看旗帜，至少有一万人。”陈墨的目光锐利如鹰，“带头的是王离本人，他果然亲自来了。”
王离的骑兵很快就到了密林边缘。他们勒住马，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进入密林。
“将军，楚军肯定藏在里面了，我们冲进去吧！”一个副将对王离道。
王离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不急。楚军擅长山地作战，密林里情况不明，贸然进入会吃亏。”他挥了挥手，“派五百人进去试探，其他人在外围待命。”
五百名秦军士兵拔出刀，小心翼翼地走进密林。他们的脚步很轻，但还是踩在了铺着树枝和落叶的壕沟上。
“噗通”几声，最前面的几个士兵掉进了壕沟，紧接着，树上的楚军弓箭手射出了密集的箭雨，秦军士兵纷纷中箭倒地。
“有埋伏！”秦军士兵大喊着后退，但已经晚了。更多的士兵掉进壕沟，惨叫声和呼喊声在密林里回荡。
王离在密林外听到动静，脸色一沉：“果然有埋伏！传令下去，放火箭！”
秦军士兵立刻拿出火箭，点燃后射向密林。干燥的树叶和树枝遇到火星，顿时燃烧起来，浓烟滚滚，很快就蔓延开来。
“不好！他们放火烧林！”项伯脸色大变。
陈墨也皱起了眉头。他没想到王离如此果断，竟然不惜烧毁密林也要逼他们出去。“快！让大家撤到山洞里！”
楚军士兵们纷纷从树上跳下来，朝着密林深处撤退。陈墨和项伯断后，指挥士兵们用泥土和石块阻挡火势蔓延，但效果甚微。
大火越来越旺，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陈墨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牵机引的毒性再次发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被项伯扶住。
“你怎么样？”项伯问道，眼中带着担忧。
“没事。”陈墨推开他的手，强撑着道，“快撤！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人随着士兵们往山洞撤退，身后的大火紧追不舍，灼热的气浪烤得人皮肤生疼。陈墨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能凭着感觉跟着前面的人跑。
就在快要到达山洞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陈墨心中一沉，知道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秦军竟然还有另一支部队，绕到了密林后面，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是赵高的人！”项伯的声音带着愤怒，“他们穿着秦军的衣服，但打法不是秦军的路数！”
陈墨定睛一看，只见那些“秦军”的打法阴狠诡谲，专攻下三路和咽喉，正是赵高私兵的风格。那个左眉骨上有新月形疤痕的校尉，正手持匕首，狞笑着冲在最前面。
“他怎么会在这里？”陈墨心中充满了疑惑。赵高的人怎么会和王离的秦军同时出现？难道他们早就勾结好了？
“陈太史，这次看你往哪跑！”校尉的声音尖锐刺耳，匕首直刺陈墨的胸口。
陈墨侧身避开，拔出腰间的断矛，与校尉缠斗起来。他的动作因为毒性发作而有些迟缓，但经验却比校尉丰富得多。断矛在他手中上下翻飞，逼得校尉连连后退。
项伯也带着士兵们与赵高的人厮杀起来。楚军士兵虽然疲惫，但个个奋勇当先，与赵高的人杀得难解难分。
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山洞附近，浓烟滚滚，让人呼吸困难。陈墨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看准一个破绽，断矛猛地刺出，刺穿了校尉的肩膀。
“啊！”校尉惨叫一声，转身就跑。赵高的人见头领受伤，也纷纷后退，很快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追吗？”项伯问道。
“别追了。”陈墨喘着粗气道，“他们是想拖延时间，等王离的人过来。我们快进山洞！”
众人连忙钻进山洞，用石块和藤蔓堵住洞口。山洞里漆黑一片，只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声和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怎么办？”项伯的声音带着绝望，“前后都是秦军，我们被困死了。”
陈墨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努力平复着呼吸。牵机引的毒性让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否则这五千楚军和项伯都将丧命于此。
“王离想要活的。”陈墨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他知道我们被困在山洞里，不会轻易放箭或放火，那样可能会伤到项伯，影响他的战功。他会派人来劝降，或者等待我们弹尽粮绝。”
“那我们就只能等死吗？”一个士兵绝望地喊道。
“不是等死，是等机会。”陈墨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等天黑。天黑之后，我们可以从山洞后面的小路突围。”
“山洞后面还有小路？”项伯惊喜地问道。
“嗯。”陈墨点点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发现的，很隐蔽，只能容一个人通过，通往密林外面的一条小河。”
众人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希望。项伯走到陈墨身边，声音带着感激：“陈先生，这次又多亏了你。”
陈墨笑了笑，没有说话。他闭上眼睛，开始运功压制体内的毒性。他知道，今晚的突围将会异常艰难，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体力。
外面传来了王离的声音，劝降的话语一遍遍响起，但山洞里的楚军士兵们都没有回应。他们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等待着天黑的那一刻。
陈墨靠在石壁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和王离的劝降声，心中却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赵高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和王离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个神秘的“故人”又在哪里？密信副本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的心头。他隐隐觉得，这一切都和嬴政、赵高的阴谋有关，而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劝降声也停了。陈墨知道，突围的时刻到了。他站起身，对项伯道：“准备一下，我们出发。”
项伯点了点头，开始安排士兵们有序地通过山洞后面的小路。陈墨和陈砚跟在最后，正要走出山洞时，他突然注意到洞口的藤蔓上，挂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陈墨取下纸条，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上面用秦隶写着一行字：“王离帐中有嬴政密诏，关乎成蟜身世，速取。”
字迹和之前在屯留旧营收到的那张纸条一模一样，是那个神秘的“故人”留下的！
陈墨的心脏猛地一跳。成蟜的身世？嬴政的密诏？这和灭楚之战有什么关系？那个“故人”为什么要让他去取这份密诏？
他抬头望向外面漆黑的夜色，隐约能看到秦军营地的火光。取密诏就意味着要深入王离的大营，那无疑是九死一生。但他又隐隐觉得，这份密诏或许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甚至可能关系到他能否摆脱赵高的追杀，能否活下去。
“哥，怎么了？”陈砚见他愣住，忍不住问道。
陈墨握紧纸条，深吸一口气：“没什么。我们走。”
他跟着陈砚走出山洞，踏上了那条狭窄的小路。脚下的泥土湿滑，两旁的荆棘不时划破皮肤，但他的心思却全在那张纸条上。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等待他的都将是巨大的危险。而远处的秦军大营里，那份关乎成蟜身世的密诏，正像一个致命的诱饵，吸引着他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渊。
夜色越来越浓，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陈墨望着秦军大营的方向，眼神复杂。他知道，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而他的选择，将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甚至可能改变整个天下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