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刚照下来。
水面的紫黑色正在褪。
陈九黎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那片积水。水很凉,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灰膜,一触即破。
闻人烬没动。
她站在原地,眼睛盯着水面倒影。
倒影里不是她自己的脸。
是闻人父。
他被钉在一根黑木十字架上,双手张开,手腕处缠着铁链。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刀柄刻着六芒星。他嘴唇在动,但没有声音传出来。
陈九黎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后退半步,脚跟踩进碎砖缝里,身子晃了一下。
“别看。”他说。
闻人烬没答话,也没眨眼。
她只是站着,呼吸变浅,手指慢慢蜷起,指甲掐进掌心。
水面又晃了一下。
这一次,倒影里多了几个人影。穿军装的,戴白手套,手里拿着青铜罐。罐口冒着青烟,烟里有东西在爬。
陈九黎伸手按住她肩膀。
她肩膀很硬,像一块冻过的铁。
他没用力,只是压着。
“那是假的。”他说。
闻人烬喉咙动了动,声音哑:“它知道我从没见过他死的样子。”
陈九黎松开手,转而抓住她手腕。
她的脉搏跳得很快,一下接一下,像是要撞断骨头。
他低头看她手背。
皮肤底下有细线在动。不是血管,颜色更深,更慢,像藤蔓绕着筋络往上爬。
他没松手。
“它没撒谎。”他说。
闻人烬抬眼看他。
陈九黎把玄冥珠碎片从怀里拿出来,摊在掌心。
碎片已经不亮了,表面蒙着一层雾气,摸上去像块冻僵的石头。
“七天。”他说,“主阵眼在义庄下面。”
闻人烬没说话。
她看着那块碎片,忽然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九黎把碎片收回去:“刚才。”
“刚才?”
“你脉搏乱的时候。”
闻人烬低头,抬起自己的手,翻过来,又翻过去。
她右耳的玳瑁耳坠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我小时候发烧,烧了三天。”她说,“醒来就忘了他长什么样。”
陈九黎点头。
“现在想起来了。”
“嗯。”
“他不是病死的。”
“不是。”
“他是被钉死的。”
“对。”
“为什么?”
陈九黎没立刻答。
他弯腰,从水边捡起一块碎瓦片,边缘锋利,沾着泥。
他用拇指抹掉泥,露出底下暗红的痕迹。
“这个颜色,和你皮衣上的铜钱一样。”他说。
闻人烬低头看自己衣服。
铜钱还在,但有一枚裂了,缝隙里渗出一点黑水。
她伸手去擦。
黑水没擦掉,反而顺着指缝往下流,在她小指根部停住,凝成一颗豆大的黑点。
陈九黎伸手,用瓦片尖端轻轻刮掉那颗黑点。
黑点落在地上,没散开,也没蒸发,只是缩成一个更小的圆。
“它在等。”他说。
“等什么?”
“等你信它。”
闻人烬没笑。
她把那只手攥紧,又松开。
“我不信。”
“我知道。”
她吸了口气,鼻腔有点堵。
“那我们走。”
陈九黎点头。
他站起身,把油纸伞从肩上拿下来,抖了抖水。
伞尖滴下一串水珠,砸在积水里,荡开一圈圈波纹。
波纹碰到倒影,倒影晃得更厉害。
闻人父的脸开始模糊,但那把匕首还在,六芒星纹路清晰可见。
陈九黎抬脚,踩进水里。
水没过鞋面,冰得刺骨。
他往前走了一步,踩碎倒影。
水面恢复平静。
倒影没了。
闻人烬跟着迈步。
她左脚刚离地,虚空中响起声音。
不是从头顶,也不是从背后。
是从她自己耳朵里。
声音干涩,断断续续,像老式留声机卡了针:
“你以为消灭的是本体?”
她脚步一顿。
“我早已和闻人家血脉绑定……”
陈九黎立刻转身,一把扣住她后颈。
他五指收紧,掌心发烫。
闻人烬眼前一黑,再睁眼时,码头还在,阳光还在,水还在。
但她耳朵里那声音没停。
“每一代长子,皆是我重生之器。”
陈九黎松开手,转而握住她右手。
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摊开掌心。
掌心里有三条淡青色的线,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指尖。
中间那条最粗,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它在动。”他说。
闻人烬盯着那条线,没眨眼。
“你还能感觉到它?”他问。
她点头。
“疼吗?”
“不疼。”
“麻。”
“哪?”
“整只手。”
陈九黎松开她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袋,倒出一粒药丸。
黑色,比上次的小一点。
“含着。”
闻人烬接过,放进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苦味很重,舌根发涩。
她没吐,也没皱眉。
陈九黎看着她咽下去,才开口:“七天里,它会越来越快。”
“快什么?”
“跳。”
她低头看自己手掌。
那条线跳了一下。
很轻,但确实动了。
“它在数日子。”他说。
“数到第七天?”
“数到你撑不住。”
闻人烬把左手也抬起来,两只手并排放在眼前。
“那我就不让它数完。”
陈九黎没接话。
他把伞重新挂回肩头,抬脚往码头出口走。
闻人烬跟上。
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九黎哥哥。”
陈九黎回头。
她站在光里,金发湿漉漉贴在额角,右耳的玳瑁耳坠映着日光,泛出一点青。
“如果那天我没烧门帘……”她说,“你会不会不收我?”
陈九黎看着她。
三秒。
“会。”
“为什么?”
“因为你烧得太差。”
她愣了一下。
然后嘴角往上扯了一下。
不是笑,是肌肉抽了一下。
陈九黎转身继续走。
她快步跟上,没再说话。
两人走到码头尽头,拐进一条窄巷。
巷子左边堆着废木料,右边是塌了一半的茶馆招牌,字迹模糊,只剩一个“福”字。
陈九黎脚步没停。
闻人烬忽然说:“我记起来了。”
“什么?”
“我爸临死前说的话。”
陈九黎没回头,只说:“说。”
“他说——”她顿了一下,“‘烬儿,别信光。’”
陈九黎脚步顿住。
他没转身,也没说话。
巷子里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传来一声钟响。
第一下。
陈九黎抬手,把伞尖往地上一拄。
伞尖陷进青砖缝里,没拔出来。
他左手伸进衣兜,摸出那块玄冥珠碎片。
碎片在他掌心躺着,表面那层雾气正在变薄。
他盯着它,看了一秒。
然后握紧。
碎片边缘割破他掌心,血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嗤”声。
闻人烬看着那滴血。
血没散开。
它在砖面上聚成一小团,慢慢旋转,像一颗黑色的眼珠。
陈九黎松开手。
血珠不动。
他抬脚,踩上去。
鞋底碾过血珠,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血珠裂开,里面没有液体,只有一道细如发丝的紫光,一闪即灭。
他收回脚。
青砖上留下一个浅浅的鞋印,印子里还有一点黑。
闻人烬弯腰,伸手去碰那个鞋印。
指尖刚挨上,鞋印突然消失。
她直起身,看向陈九黎。
他正看着巷子尽头。
那里有一扇门。
门没关严,露出一道缝。
门板上贴着一张黄纸,纸角翘起,风吹得它轻轻颤动。
纸上没字。
只画了一个圆。
圆心点着一点朱砂。
陈九黎抬脚,朝那扇门走去。
闻人烬没动。
她站在原地,盯着那扇门。
门缝里透出一点光。
不是阳光。
是冷的。
她抬起右手,那只手还在麻。
她盯着掌心那条线。
它跳了一下。
比刚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