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尘心阁的断瓦,最后一线天光被云翳吞尽。
墨羽垂着手,指腹轻轻摩挲掌心血色纹路,那纹路细若蛛丝,却烫得他皮肤发疼——像极了那日在混沌祭坛上,赤炎用混沌火种烙下印记时的灼热。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被掳走时魔修贴近耳畔的低语:“等了三世,终于等到你。”当时只当是疯话,此刻却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闷。
“啪。”
纸页翻动的脆响惊得他抬眼。
白若薇蹲在满地残卷里,怀里抱着本泛黄的《万邪印谱》,发顶的玉簪歪向一侧,碎发沾着符灰,正咬着唇用指尖抚过书页。
她素日总爱穿月白裙裳,此刻裙摆沾了尘,却浑不在意,只盯着某处图纹,指尖泛起淡青色的符师灵光——那是她独有的“识纹术”,能让古字在光下显影。
“小羽你看!”白若薇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发间玉簪“叮”地坠地,她也顾不得捡,手指重重戳在某页残图上,“这纹路!和你掌心的……”
话音未落,墨羽已凑过去。
泛黄绢帛上,画着个跪坐的男子,脊背佝偻如枯树,胸口的纹路与他掌心的红痕竟有七分相似。
图旁注释斑驳,被虫蛀去半角,却还能辨认出几个血字:“镜奴契引·九转轮回印”“承此印者,情劫之饵,魂归三世,自焚启劫门”。
“自焚……启劫门?”白若薇的声音发颤,指尖在“自焚”二字上顿住,“小羽,这是不是说……”
“嘘。”林远萧突然开口。
他倚着窗棂的身影动了动,玄色广袖垂落,遮住肘间若隐若现的青纹。
方才灵雪瑶离去时,那青纹暗灭的异常仍梗在他心头——隐息纹是他所属“天机阁”的秘术,除非绝对安全,否则不会主动收敛。
可这尘心阁残垣里,真有什么能让秘术误判?
他闭目回想那夜场景:赤炎破禁而来时,玉瑶宗的护宗大阵腾起紫芒,本应将魔修绞成齑粉,可那道紫芒却在触及赤炎战铠的刹那,泛起一丝金红——像极了……旧物重逢的震颤。
“护宗大阵的灵识,或许认得他。”林远萧低语,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甚至……在等他。”
“你说什么?”白若薇猛地转头,发间碎发扫过《万邪印谱》,震得绢帛簌簌作响。
墨羽却没接话。
他盯着图上“镜奴”二字,逆命之瞳突然泛起灼烧般的痛意。
左眼酸胀如浸热油,他下意识抬手捂住,却见因果线在眼前浮现——猩红丝线从掌心纹路窜出,如活物般缠上他手腕,另一端竟直透尘心阁飞檐,没入月华殿的方向!
“是宗主!”墨羽踉跄后退,后腰撞在残柱上,疼得倒抽冷气。
他想起玉清婉素日端坐在主殿的模样,广袖垂落如月华,可每次他靠近时,那抹清冷的眉眼总会有刹那恍惚,像在看另一个人。
“她……她和这印记有关?”
白若薇慌忙扶住他,《万邪印谱》“啪”地掉在地上。
她抬头时,眼底泛着水光:“小羽你别慌,说不定是我看错了……”
“没看错。”林远萧走过来,弯腰捡起那本书,指尖拂过“镜奴契引”四字,“我在天机阁见过类似记载。镜奴,是上古仙门用来引动情劫的活饵,需以三世魂灵为引,待劫门开时……”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便会被情劫之火焚尽。”
风卷着残叶从破窗钻进来,掀得书页哗哗作响。
墨羽望着掌心纹路,忽然想起初入玉瑶宗时,玉清婉亲自为他戴上的“尘世镜”——那是块温玉,说是为仙子们照见人间百态,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贴在他心口。
原来“范例”不过是幌子,他早被刻上了“镜奴”的印记,成了这场千年棋局里,最鲜活的引信。
“那……那灵雪瑶师姐说的‘镜奴与玉瑶宗的因果’,是不是就指这个?”白若薇抽了抽鼻子,突然蹲下去捡地上的符纸,“我、我再查查有没有解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却仍在翻书,符灰沾了满手。
林远萧望着她的背影,又看向墨羽泛白的指尖,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
玄色广袖下,隐息纹再度泛起微光——这次不是隐匿,而是警示。
“我总觉得,灵雪瑶知道的比她说的多。”他压低声音,“她怀里的情劫录,说不定藏着镜奴的秘密。”
墨羽抬头,正撞进林远萧深潭般的眼底。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这人为救他硬接了魔修一掌,玄色衣袍染血,却还笑着说“男儿护短,天经地义”。
那时他只当是戏言,此刻却觉得,这双眼睛里藏着比玉瑶宗更古老的秘密。
“或许……我们该去问灵雪瑶。”林远萧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在寂静的尘心阁里撞出回响。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灵雪瑶离去时的银发银线突然浮现在眼前——那个总说“见因果而不渡”的情劫之灵,此刻是否正抱着情劫录,在某个角落,等着他们来问?
风又起了,卷着白若薇的符纸飞向残垣外。
墨羽望着那抹飞远的橘色,忽然觉得掌心的红纹更烫了。
他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解,还是劫,只知道此刻,他终于看清了棋盘的轮廓——而他这颗棋子,该动了。
残烛在风里晃了晃,将三人的影子揉碎在尘心阁的断壁上。
林远萧的提议像颗石子投入深潭,荡开一圈圈涟漪。
墨羽垂着的手微微发颤,掌心红纹正随着心跳一下下灼烧,像有人拿细针挑动他的神经——那是自混沌祭坛带回的印记,是“镜奴”二字刻进骨血的疼。
“去问灵雪瑶?”他喉间发涩,声音轻得像落在残卷上的灰,“你可知玉瑶宗对禁忌的处置?上回那个偷翻《九劫密录》的外门弟子,被废了灵根逐下山时,宗主只说了句‘情劫未明,妄窥天机’。”他忽然抬头,眼底浮起血丝,“若灵雪瑶也视我为祸根……若她早知道我是镜奴,却任我在宗里晃荡了三月……”
白若薇的手突然覆上来。
她的掌心沾着符灰,粗粝却温暖,将墨羽发凉的手指裹进掌心里。
“小羽,你总说我们是朋友。”她吸了吸鼻子,发顶碎发随着说话的动作轻颤,“朋友就是要一起撞南墙的。你忘了吗?上月我偷偷改护山大阵的符纹,差点引雷劈了藏经阁,是你替我挡了宗主的质问;前日林师兄为我挡那只暴走的雪貅,后背现在还留着爪印。”她蹲下来与他平视,眼眶泛红却笑得倔强,“若你是祭品,那我们就是抢祭品的劫匪——我符师阁的符纸,能烧穿十层禁制!”
墨羽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喉结滚动两下。
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胀得发疼,像被压了千年的种子突然破壳。
他想起白若薇总爱把符纸叠成纸鹤塞他怀里,说“这是给小羽的平安符,能挡三灾六难”;想起她蹲在丹炉前鼓捣半日,端出黑乎乎的“养颜丹”硬塞他嘴里,说“凡修也要补补灵元”。
原来这些细碎的温暖,早把“镜奴”二字烙下的冰碴子焐化了。
“阿萧。”他转头看向林远萧,玄色广袖下,那人的隐息纹正随着呼吸明灭。
这是墨羽第一次看清,那青纹不是刺青,而是从皮肤下透出来的光,像某种活物蛰伏在血肉里。
“你男扮女装入宗,是为了天机阁的任务。”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说给自己听,“上回你说‘男儿护短,天经地义’,那时我只当是戏言……”
林远萧的手指在广袖里攥紧。
他望着墨羽泛白的唇,想起半月前那幕——魔修的赤炎枪穿透他左肩时,墨羽红着眼扑过来,用肉身替他挡下第二击。
血溅在那人衣襟上,开出妖异的花,可他却笑得比平时更灿烂:“阿萧,你欠我一顿灵米糕,得活久点还。”此刻再看,那道枪伤在墨羽锁骨下方,淡粉色的疤像朵开败的花,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任务?”林远萧突然笑了,声音里裹着冰碴子,“我入宗三月,看你们为我藏男装,替我圆谎;看白师妹偷偷往我茶里加蜜,说‘女子要喝甜些’;看你在我咳血时翻遍丹房找润肺丹——”他喉结滚动,隐息纹突然大亮,青芒在袖口窜动,“天机阁要查玉瑶宗的情劫秘辛,可我现在只知道,这宗里最珍贵的秘密,是三个笨蛋凑在破阁子里翻残卷的模样。”
夜风卷着符纸从破窗钻进来,拂过白若薇的发梢。
她忽然抽了抽鼻子,把脸埋进墨羽肩头:“我不管什么镜奴不镜奴,我只知道,要是你被烧了,我就用符阵炸了那什么劫门!”话音未落,肩头的布料就湿了一片。
墨羽伸手拍拍她后背,目光却始终锁在林远萧脸上。
玄色广袖下的隐息纹渐渐暗去,像潮水退去后的礁石,露出底下泛青的皮肤。
他想起灵雪瑶曾说“隐息纹认主,除非主人心死,否则永不熄灭”,此刻那纹路却安静得像睡着了,倒像是……某种誓言。
“我去见灵雪瑶。”林远萧突然站直身子,广袖垂落如墨色流瀑,“我扮成采露使的模样,每日卯时去灵瑶殿送晨露,门房的素月师姐最是好说话。若她问起,我便说替白师妹取新符纸——”他转头看向白若薇,后者正抹着眼泪抬头,“你前日不是说要借《千机符谱》?正好做由头。”
“不行!”墨羽猛地站起来,掌心红纹烫得他倒抽冷气,“灵雪瑶的情劫录能照见人心,你若靠近她三步,她定能看出你是男子!上回我替你送药,她扫了眼你的脉门,就说‘这药得加两钱竹沥’——”他突然顿住,想起那日灵雪瑶垂眸时的神情,银发在风里散成一片雪,“她或许早知道你是男的。”
林远萧的手指在腰间摩挲,那里挂着枚半旧的玉牌,是天机阁的信物。
他忽然扯下玉牌,随手扔进墙角的残卷堆里。
“既是不做卧底了,这东西便不要了。”他望着玉牌在尘埃里滚了两滚,声音轻得像叹息,“灵雪瑶若真能看透,那便看透吧。总好过我揣着秘密,连替朋友挡刀都要算利弊。”
白若薇突然跳起来,从袖中摸出个绣着并蒂莲的锦囊,塞到林远萧手里:“这是我新制的隐息符,能乱了灵识探查!前日试在雪貅身上,它凑到我跟前三尺才闻见味儿!”她吸了吸鼻子,又补了个小玉瓶,“这是避毒散,灵瑶殿后园的曼陀罗开了,你别碰着花汁——上回素月师姐碰了,脸肿得像发面馒头!”
林远萧捏着锦囊,指尖触到绣纹里藏的细符线,那是白若薇独有的“活符”技法,符纹会随着灵气流转变换形态。
他突然想起,这姑娘总说“符阵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此刻倒觉得,她才是这玉瑶宗里最鲜活的符。
“小羽。”林远萧转向墨羽,后者正盯着他腰间的避火符袋——那是墨羽用自己的灵丝织的,说“凡修的东西不顶用,这是用我逆命之瞳的血丝织的,能引动天地火脉”。
他伸手按住墨羽肩膀,掌下能摸到对方剧烈的心跳,“我若去了灵瑶殿,会在窗台摆三盏青灯。你若见灯灭了一盏,便知我被留客;灭两盏……”他笑了笑,“便来劫人。”
墨羽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忽然想起初遇那日。
林远萧裹着月白裙裳站在桃树下,发间珠钗乱颤,偏要装出女子的柔婉声调:“这位公子,可是迷了路?”那时他只当是个爱闹的同门,此刻才懂,原来最温柔的伪装下,藏着最炽热的心。
“若遇危险,立刻捏碎避火符。”墨羽从袖中摸出张猩红符纸,塞进林远萧掌心,符纸边缘还沾着他的血——这是用逆命之瞳的血画的“追魂符”,能引动他的因果线追踪方位,“我不管什么禁忌,什么劫门,你若出事……”他喉间发紧,说不下去。
林远萧将符纸贴在胸口,能感觉到那抹温热透过衣料渗进来。
他望着墨羽泛红的眼尾,突然伸手揉乱他的发:“笨死了,我还没吃你说的灵米糕呢。”转身时,玄色广袖扫过满地残卷,《万邪印谱》的绢帛被带起一角,“镜奴契引”四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白若薇追出去两步,又停住脚。
她望着林远萧的背影融入夜色,忽然扯住墨羽的袖子:“我们去尘心阁后的老槐树下等他。那里能看见灵瑶殿的飞檐,若有动静……”她吸了吸鼻子,“我符袋里还有十张雷符,能劈翻半座山!”
墨羽低头看她攥得发白的指节,又抬头望向窗外。
夜雾不知何时漫上来,像团团棉絮裹着仙阶,林远萧的身影已模糊成个黑点。
他摸了摸胸口的“尘世镜”,温玉此刻凉得刺骨,却比掌心的红纹更让他心慌——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成为棋子,而是终于看清棋盘时,发现自己早已把对手当成了同路人。
风卷着夜雾涌进尘心阁,烛火“啪”地熄灭。
黑暗里,白若薇的手悄悄伸过来,与墨羽交握。
远处传来清越的更漏声,九下——已是子时。
灵瑶殿的飞檐在雾中若隐若现,像座浮在云端的仙阁。
而在那阁中,灵雪瑶抱着情劫录的身影,正立在窗前。
银发被夜风吹得散乱,她望着雾里那点玄色,指尖轻轻抚过录上“镜奴”二字,低笑一声:“终于来了。”
林远萧的脚步在仙阶上顿了顿。
他抬头望向灵瑶殿的方向,只见窗棂后有银光一闪,像极了灵雪瑶眼底偶尔泛起的光。
他摸了摸怀里的隐息符,又握紧那道追魂符,深吸一口气,踏入了夜雾缭绕的仙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