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木屋里的空气，比粪便和霉烂更粘稠的，是绝望发酵出的毒。霍名古的哭泣像坏掉的风箱，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
而明哥，那个八岁的金发男孩，站在门边阴影里，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眼中的黑暗浓稠得几乎要滴落。恨意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燃烧，炙烤着他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柔软，将其锻造成冰冷的、指向父亲的杀意。
那把老旧、锈迹斑斑的单发手枪，不知何时被他从墙角一堆杂物里翻找出来，握在手中。
枪身对他来说过于沉重，但他握得死死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枪口，颤抖着，却坚定不移地，对准了那个失魂落魄、痛哭流涕的男人——他的父亲。
“都是你……” 明哥的声音干涩嘶哑，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汁和恨火，“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妈妈……是你把我们拖进这个地狱……你……你该死！”
扳机被缓缓扣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机械摩擦声。
霍名古圣似乎听到了，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儿子那双被仇恨彻底吞噬的眼睛，以及那黑洞洞的枪口。他竟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解脱般的麻木和更深沉的悲哀。或许……死在儿子手里，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也是他应得的结局。
就在扳机即将抵达临界点的刹那——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凭空插入枪口与霍名古之间。是阿青。她面对着枪口，面对明哥，脸上依旧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漠然，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只是挡了路。
“杀了你父亲，” 她开口，声音平淡如水，“天龙人就不会作恶了吗？那些将你们逼入绝境的天龙人，会因此愧疚，改变吗？”
明哥的手指猛地一顿，眼中翻涌的恨意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旋即被更狂暴的怒火覆盖：“那不重要！我要他死！我要他为妈妈偿命！”
“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制造更多悲剧。” 沈青继续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道理，身体却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角度，“你觉得，开枪之后，你就解脱了？还是……会更加痛苦？”
“闭嘴！” 明哥嘶吼，仇恨冲垮了理智的最后堤坝。他猛地闭上眼，食指狠狠扣下！
“砰——！！”
枪声在逼仄的木屋里炸响，震耳欲聋！
预想中父亲倒下的画面没有出现。
明哥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
挡在父亲身前的阿青，身体微微一晃。她左肩月白色的衣料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目的暗红，如同雪地上骤然绽放的恶之花。子弹没有穿透她的身体，但那冲击力和刻意制造的创口带来的痛楚是真实的。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一瞬，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她低头，看了一眼肩上迅速扩大的血迹，又抬眼看向明哥。那眼神，像是在无声地询问：现在呢？还要继续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枪声的余韵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霍名古惊呆了，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肩头染血的阿青，又看看举着枪、同样呆住的儿子，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痛苦淹没了他。
明哥握着枪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阿青肩头的血迹，那红色刺得他眼睛发疼。
杀了她？不，他要杀的是父亲……可她为什么要挡？她不是很厉害吗？她不是可以随便把他扔来扔去吗？她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要用那种……平静得近乎残忍的眼神看着他？
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恐慌、无措和被看穿的狼狈情绪，瞬间冲淡了部分的恨意。他想吼叫，想质问，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看着她微微踉跄的身影，看着她苍白却依旧平静的脸……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脏，比恨意更鲜明，更让他慌乱。
“哐当！”
生锈的手枪从他颤抖的手中脱落，砸在肮脏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下一秒，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扔掉枪后，不是冲向倒下的父亲，而是踉跄着扑向了阿青！
小小的身体撞在她腿上，他伸出脏污的手，试图去按住她肩头那个还在渗血的伤口，手指却抖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力。“你……你……” 他语无伦次，双眼里第一次出现了除了仇恨和暴戾之外的、清晰的恐慌和茫然，“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躲……”
他在担心。哪怕只有一丝，那也是真切的担心。
沈青垂眸，看着这个扑到自己身前、手指沾上她的血、眼中交织着恨与慌乱的男孩。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还好……还有救。哪怕只是一点点，这颗被仇恨浸透的灵魂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曾彻底泯灭的东西。或许是本能，或许是雏鸟情节，或许是……她在他最绝望时刻出现留下的印记。但总之，不是彻底的、不可挽回的恶。
足够了。
就在这时，一直被忽略的霍名古，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悲恸中回过神来。他看到儿子扔下枪，看到儿子扑向阿青时眼中那丝慌乱，也看到了阿青肩头的伤口和苍白的脸色。一股更深的、混合着羞愧、自责和毁灭欲的情绪冲垮了他。
是他！一切都是因为他！他不仅害死了妻子，害苦了孩子，现在还连累了这个唯一向他们伸出过援手、神秘莫测的女子！他太天真了！是个灾星！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抄起地上那柄被明哥扔掉的手枪！动作快得出奇，带着一种绝望的癫狂。
“不——！” 明哥惊觉，回头想要阻止，但已经晚了。
霍名古圣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看向明哥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和……最后一点，属于父亲的、扭曲的慈爱。
“多弗……我的儿子……” 他声音哽咽，泪水滚滚而下，“父亲……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柯拉松……是我……是我太天真……害了全家……”
他惨然一笑，扣下了扳机。
“砰——！！”
第二声枪响，比第一声更沉闷，更决绝。
霍名古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最后的表情凝固成解脱般的痛苦和深深的歉疚，然后，仰面倒下。胸口迅速被鲜血染红。
“爸爸——！！！” 明哥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嘶吼，彻底僵在原地，眼睛瞪大到极致，血丝瞬间爬满眼白。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对阿青的慌乱，瞬间被更大的、如同海啸般的冲击和空洞吞噬！父亲……自杀了？当着他的面？因为……他？
柯拉松在角落里被枪声惊醒，看到倒下的父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他盯着父亲的尸体，他看到了母亲的死，父亲的死，哥哥的杀意，承受不住痛苦，晕了过去。
木屋里只剩下明哥粗重的喘息和霍名古身体下血液滴落的、轻微的滴答声。
沈青看着倒在地上的霍名古，以及他胸口那个“致命”的伤口，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在他扣下扳机的瞬间，一道极其隐晦、肉眼绝不可见的灵力丝线，已经悄无声息地没入他心口，精准地偏转了子弹的轨迹，护住了真正的心脏要害。同时，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结合了幻术与傀儡术的复杂法术瞬间启动。
在明哥眼中，父亲中枪、倒下、气息断绝、鲜血流淌……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他灵魂都在战栗。
但在沈青的感知里，霍名古只是受了需要时间恢复的重伤，陷入了她制造的深度龟息假死状态。而那具倒下的“尸体”，其大部分血肉筋骨早已被她用储物空间中预先准备好的、以灵材炼制的傀儡核心与幻术替代。
真正的霍名古，在她法术的掩护下，身体已呈现出与死人无异的生理状态，被她悄然用另一道转移法术，送入了秘境灵泉深处，与他的妻子相伴。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精妙绝伦，天衣无缝。以明哥此刻的状态和能力，绝无可能识破。
明哥呆呆地看着父亲的“尸体”，又看看自己染血的双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悲痛、茫然、空虚，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弑父（虽然不是他直接开枪，但他举枪逼迫，父亲因他自杀）的罪恶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忽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血迹，狼狈不堪。
沈青捂着肩头，脸色苍白地站起身。她走到霍名古的“尸体”旁，蹲下，伸出手，做了一个在明哥看来极其残忍、令他目眦欲裂的动作——
她并指如刀，指尖隐约有淡金色的微光一闪，轻轻一挥。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枯枝断裂的声响。
霍名古“尸体”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平滑的切口。紧接着，那颗“头颅”被她提了起来。断面干净，却没有过多的鲜血喷涌，只是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暗红色的液体。
明哥的干呕停止了，他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死死盯着那颗被他认为是父亲头颅的东西，瞳孔缩成了针尖，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沈青提着那颗“头颅”，走到浑身僵硬的明哥面前，将“头颅”轻轻放在他脚边的地面上。“头颅”的面容栩栩如生，还保持着死前那痛苦解脱的神情，正对着明哥。
“你想带着你父亲的头回归天龙人的身份吧？” 沈青的声音在死寂的木屋里响起，平淡得令人心寒，“可以去试试。感受一下，天龙人的恶，但割下自己亲生父亲头颅的感觉。”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知道，这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残忍。所以，我替你做了。”
明哥死死地盯着脚边父亲的头颅，身体像筛糠一样抖动着。他猛地抬头，看向沈青，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憎恶、茫然，还有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濒临崩溃的哀求。他想大喊，想质问，想毁了一切，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怪响。
沈青不再看他，捂着肩膀，转身，步履似乎有些蹒跚地走向门口。月白衣衫上的血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
就在她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
“你也要离开吗？！”
明哥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哭喊。他踉跄着往前追了几步，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血，冲出道道沟壑。
“你也看到我这个样子了对不对？！我……我杀了父亲……我是魔鬼……我天生就是坏人！对不对？！你们都要离开我！都嫌弃我！都讨厌我！！”
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嘶吼着，发泄着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和自毁倾向。
沈青的脚步停住了。她在门口站定，背对着屋内的一片狼藉和那个崩溃哭喊的男孩。沉默了几秒，她缓缓转过身。
看着眼前这个满身脏污、涕泪横流、眼中交织着深重恨意与脆弱绝望的八岁男孩，沈青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极淡的念头：也就现在，还能这样俯视他了。将来……怕是得仰头看了。
她走回几步，来到明哥面前。明哥仰着脸，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她。
她伸出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摘下了他脸上那副早已碎裂、只余空架的橙色太阳镜。镜片后的眼睛，红肿不堪，瞳孔里写满了痛苦、仇恨、茫然，还有一丝深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认可的渴望。
沈青用另一只手干净的袖口，轻轻地、有些笨拙地，拭去他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她的动作没什么温情，更像是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然后，她将眼镜重新戴回他脸上。
“你确实很坏。” 她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没关系。”
明哥身体一僵，透过破碎的镜片看着她。
“别乱杀无辜就行。” 她补充了最后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踩到水坑”。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彻底离开了这间充满死亡、绝望和新生恨意的木屋，身影融入外面深沉的黑夜。
明哥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她袖口擦过的、微凉的触感，和她那句“你确实很坏，但没关系”的话语，反复在脑中轰鸣。他低头，看向脚边父亲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巨大的悲痛和罪恶感再次汹涌而来，他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捧起那颗冰冷的、沾满血污的“头颅”，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放声痛哭。他感觉，是自己亲手斩下了父亲的头颅（阿青替他动手，等同于是他），是他亲手摧毁了这个家。这份罪孽，将伴随他一生。
哭了很久，直到眼泪似乎流干，只剩下嘶哑的抽噎。他抱着“头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泪痕未干，但眼中那种孩童的脆弱和茫然，正在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更坚硬的的东西取代。他必须回去。回到玛丽乔亚，回到那个把他和他全家推入深渊的地方。以复仇者的身份，以……罪人的身份。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那个在血与泪中发誓要回去的男孩，历尽艰辛，确实回到了圣地附近，却遭到了更残酷的拒绝和羞辱。他心中那点被阿青无意中唤起、又用近乎残忍的方式埋下的、关于“不滥杀无辜”的微弱约束，被他深藏在最深处，与滔天的恨意和野心并存。
他被托雷波尔等人找到，吃下线线果实，年仅八岁，便成立了唐吉诃德家族。历史的大方向似乎并未改变，他依然走上了那条黑暗枭雄之路，经营着军火、人口贩卖、毒品等黑色产业，心狠手辣，嚣张跋扈。
但有些细微之处，终究不同了。他恨天龙人，视他们为腐朽的垃圾和必须推翻的目标。他也鄙夷平民的弱小，但或许是那句“别乱杀无辜”的约束，或许是不愿成为自己最憎恶的那种纯粹以虐杀为乐的渣滓，他麾下的势力虽然罪恶滔天，但他本人，却极少亲手大规模屠杀平民。
剥削、奴役、压迫、利用……他做尽坏事，却诡异地遵循着一条自己或许都未明确意识到的底线——不进行无意义的、取乐性质的屠杀。那些被他奴役的人，更像是一种“财产”和“工具”，而非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
他一直在寻找。寻找那个在他人生至暗时刻出现，给了他致命一击又留下诡异慰藉的神秘女人。那个叫阿青的女人。但他再也没有找到。直到……他手持火铳，站在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弟弟柯拉松面前，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这个“背叛者”的额头。
恨意翻腾。弟弟的背叛触及了他最深的逆鳞。就在他手指扣紧，即将结束这一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