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看着她蜷缩颤抖、仿佛要将所有委屈都藏进臂弯里的身影,刻意放慢了动作,走到她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压得极低,又极其温和,如同春夜细雨,润物无声:“孙小姐,一路鞍马劳顿,心中想必积压了许多委屈。这里没有外人,你若信得过刘……信得过我这个与你父兄有旧的人,不妨将心中的苦楚说出来。或许,事情并非如你想的那般无解。”
少女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依旧固执地将脸埋在臂弯里,只有隐约的抽噎声断续传来。
刘备并不催促,他盘膝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目光落在帐角的阴影里,语气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关切,仿佛在与她闲聊,又似在自言自语地引导:“你突然至此,又……方才那般激烈反应。可是……孙家出了什么变故?我许久未闻伯符音讯,他……身体可还安好?”
“兄长……兄长他……” 孙尚香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利箭射中。那个一直强压在心头的、最不愿触碰的伤口,被刘备这温和的一问骤然揭开!刚刚止住的泪水如同决堤般再次汹涌而出,她再也无法压抑,声音哽咽破碎,字字泣血,“他被刘表奸计所害……已经……已经不在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随即化作更悲恸的呜咽。
刘备闻言,瞳孔骤然收缩!心中剧震!孙伯符死了?!那个英姿勃发、锐气逼人的江东小霸王,竟然就这么陨落了?难怪……难怪孙权会如此仓促地将其妹送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面色转为凝重,沉声问道:“伯符……竟遭此不幸!实乃天妒英才!那仲谋如今如何?江夏局势现在怎样?”
埋在臂弯里的孙尚香,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又或许是刘备那温和而带着同情的态度,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她断断续续地,将孙策如何不听周瑜劝阻、执意追杀黄祖、中伏重伤不治身亡,孙权如何临危受命、以幼弟之身挑起千斤重担,江夏如何因孙策之死而人心惶惶、面临刘表大军即将压境的绝境,以及周瑜等人如何提出以联姻换取刘备全力支援、孙权如何仓促决定将她送来的种种谋划与不得已,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
话语间,既有对兄长猝然离世的撕心裂肺之痛,有对孙氏基业风雨飘摇的深深恐惧,更有对她自己被当作筹码、连母亲都未及告知便被匆匆送走、尊严扫地的强烈屈辱与悲愤。
“……他们……他们就这样,什么礼仪都没有,连母亲都没告诉,就急匆匆把我塞进车里送来了……” 孙尚香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就像……就像送一件货物,一件能换来你兵马粮草的货物……我算什么?我还算孙家的人吗?还是只是一件可以交换的东西?”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那哭声里充满了被至亲“背叛”和物化的绝望。
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将心中最深的伤痛和屈辱毫无保留展露出来的少女,刘备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他完全理解了孙尚香那近乎疯狂的愤怒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对兄长惨死的悲痛,对家族危亡的恐惧,更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尊严有想法的少女,在最脆弱无助的时候,被自己最亲近的家人,以“为了家族”的名义,赤裸裸地当作了政治交易品的巨大屈辱与心寒。这种伤害,或许比外敌的刀剑更加锋利,更加刻骨。
他没有立刻说什么“大局为重”、“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套话,也没有急于表明自己会如何慷慨相助。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这沉甸甸的悲剧,也在体会少女心中的那份冰冷。
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到帐内唯一的矮几旁,亲手斟了一杯热茶。他端着那杯温度适中的茶水,重新走到孙尚香身边,没有试图去扶她,也没有递到她手里,只是微微俯身,将茶杯轻轻、稳稳地放在她手边触手可及的地面上。杯底与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孙小姐,先喝口水,润润喉。”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哭泣的喧嚣,清晰而温和地传入她耳中。
孙尚香的哭声,因为这简单却充满尊重的举动,不易察觉地顿了一顿。
刘备这才在她身旁不远不近的地方重新坐下,目光并未直接盯着她,而是投向帐帘缝隙透入的些许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为她打抱不平、甚至有些愤慨的意味:“小姐的委屈,备……感同身受。宗族生养,恩重如山,此乃伦常。然,若以此生养之恩为绳索,罔顾族中女子本心意愿,将其终身大事,纯粹视作换取家族利益的货物、筹码,此非仁义之家应有之道,实乃……凉薄之举!令人齿冷!若孙文台、孙伯符尚在,以他二人豪杰性情,断然不会如此行事,置至亲于如此境地!”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又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浇在孙尚香因愤怒和委屈而灼热的心上!她猛地止住了哭泣,身体僵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听到了什么?这个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本该是这场“交易”最大受益者的“刘皇叔”,这个她刚才还试图挟持的男人,竟然在……在为她说话?在以如此尖锐、如此不留情面的言辞,批判她的家族,批判她的二哥孙权?!他……他怎么敢?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巨大的震惊让她下意识地、悄悄地、从臂弯的缝隙里抬起头,露出一双红肿得像桃子、却依然明亮清澈、此刻盛满了难以置信和茫然的眼睛,偷偷看向身旁的刘备。
刘备并未看她,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而发。他继续用那种平稳而带着力量的语调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帐壁,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备听闻,小姐素不喜女红针织,独爱刀剑骑射,为此,没少受些迂腐之人的闲言碎语,说什么‘失了女子本分’、‘不像个大家闺秀’?”
孙尚香心中又是一震,这……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刘备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许,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肯定:“此乃迂腐之见,愚人之论!谁说女子便只能困于绣楼,穿针引线?谁说这弓马刀枪,便只能由男子执掌?那是世俗陈规,腐儒妄言!昔有商王武丁之妃妇好,披甲执锐,统兵征战,平定四方;今日我治下亦有女子入学,研习经义、数术、乃至医道,亦有女官处理文书,各展其才,各尽其能!男女虽有阴阳之别,然志气、才华、勇气、担当,岂因是男是女而定高下贵贱?小姐性情飒爽,英气勃勃,颇有乃父乃兄豪杰之风,此乃天赐禀赋,与众不同之处!当以此为荣,何须因那些井底之蛙的聒噪,而自缚手脚,心生烦恼?”
这番话,如同惊蛰春雷,又如同醍醐灌顶,狠狠炸响在孙尚香的心头!长久以来,她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承受了多少异样的目光、暗地的议论,甚至来自某些族人的“规劝”?她表面倔强不服,甚至在兄长的纵容下变本加厉地习武,但内心深处,何尝没有过一丝丝的自我怀疑、孤独和不被理解的苦闷?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尤其是一个像刘备这样地位崇高、见识广博的男人,会如此旗帜鲜明、如此理直气壮地为她“离经叛道”的爱好正名!不仅正名,更是将其拔高到“天赐禀赋”、“与众不同”的高度!
仿佛一道炽热而明亮的阳光,瞬间刺破了她心中积郁多年、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阴霾和冰层!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和力量,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
她彻底抬起了头,不再躲藏。泪痕狼藉的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定定地看向刘备,眸中的惊异、触动、震撼,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那目光里,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深切的探究与渴望——渴望更多地了解这个说出如此惊世骇俗、却又如此熨帖她心扉话语的男人。
刘备迎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眼中的冰雪消融和光芒重生,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语气更加柔和,带着一种设身处地的理解和循循善诱的耐心:
“小姐如今处境,确实艰难万分。至亲新丧,家族危殆,自身又……遭遇此事。心中悲苦愤怒,实属人之常情。然,事已至此,哭泣与愤怒,除了损耗自身心力,于眼前危局,并无太大益处。仲谋年纪尚轻,骤担大任,外有强敌虎视,内有人心浮动,行此联姻下策,虽有失当,伤了小姐之心,然其初衷,恐怕也确是为了保全孙氏基业,保全你兄长留下的这份心血,保全万千追随你孙家、仰赖你孙家庇护的将士与百姓。其心或许可悯,其情……亦有其无奈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诚恳地直视着孙尚香的眼睛,声音郑重而清晰:“至于联姻之事……小姐但请放心。备虽不敢自比古之圣贤,但也绝非乘人之危、强人所难之徒。婚姻乃人伦之始,关乎终身幸福,需得两情相悦,彼此敬重,方能长久美满,家和万事兴。今日小姐至此,无论孙权本意如何,在备看来,便只是孙家遣使,前来陈述危难,求取援助。我刘备,与你父兄既有旧谊在前;如今孙家有难,我刘备断无坐视不理、袖手旁观之理!此乃出于道义,出于旧情,与联姻与否,绝无半点干系!”
这番话,如同最温暖的双手,将孙尚香从“货物”、“筹码”的冰冷深渊中,稳稳地托举了出来,轻轻放在了平等、甚至是被尊重、被理解的位置上。她不是用来交换援助的代价,孙家的困境,刘备愿意以道义和旧谊来帮助解决。
孙尚香呆呆地望着刘备,心中的坚冰、委屈、愤怒、绝望,在这一连串的理解、维护、肯定和郑重的承诺之下,仿佛春日积雪,迅速消融殆尽。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夹杂着巨大的感动和一种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的悸动,充盈了她的心房。眼前这个男人,威严而不失温和,强大而不失仁厚,位高权重却能如此细腻地体察她的痛苦,如此坚定地维护她的尊严……这和她被送来之前,脑海中那个或垂垂老矣、或冷漠威严、只把她当政治工具的“联姻对象”画像,截然不同,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好像……好像正是自己内心深处,曾经朦胧幻想过的,那种能理解自己、尊重自己、又能让自己仰望和依靠的夫君模样……
恍惚间,她心底深处,曾经朦胧幻想过的,那种能理解自己、尊重自己、又能让自己仰望和依靠的夫君模样……,似乎突然有了清晰的面容——正是眼前这个,能理解她所有“不合时宜”、尊重她所有“离经叛道”、又能让她由衷感到安全和仰望的男人……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孙尚香只觉得脸上“轰”的一下,如同被火焰燎过,滚烫得吓人,一直红透了耳根和脖颈。她羞赧万分,慌忙又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几乎要蹦出喉咙,再也不敢看刘备一眼。
刘备见她先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眼中光芒变幻,继而突然脸色爆红,如同煮熟的大虾似地低下头去,脖颈都染上了粉色,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一本正经地伸出手,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孙尚香光洁的额头,疑惑道:“孙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可是连日赶路,餐风露宿,感染了风寒?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他的动作自然,语气真诚,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她的健康。
他这“关切”的举动和话语,更是让孙尚香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她猛地往后一缩,躲开刘备温热的手背,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刘备一眼。那眼神中羞恼交加,水光潋滟,却早已没了半分之前的敌意与绝望,反而隐隐透出几分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少女的娇嗔与无措。
“我……我才没有感染风寒!” 她声如蚊蚋地反驳,底气明显不足。
就在这尴尬、微妙又带着一丝暖意的气氛悄然弥漫之际,一阵清晰无比、悠长而响亮的“咕噜噜”声,突然从孙尚香的腹部传来。在刚刚恢复安静的军帐内,这声音简直如同战鼓擂动,格外突兀而响亮。
“……”
孙尚香瞬间石化,整个人僵在原地。刚刚褪去些许的红晕以更迅猛的速度再次席卷了她整张脸,甚至蔓延到了耳朵后面。她简直想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路心急如焚、悲愤交加地赶路,根本顾不上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此刻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稍微平复下来,那被压抑许久的饥饿感便如同苏醒的猛兽,毫不留情地发出了抗议。
刘备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几乎要溢出的笑意,但他迅速收敛,化为更深的关切。他立刻转过身,对着帐外自然而然地扬声道:“来人!我有些饿了,速去准备些清淡可口的饭食送来,要快!记得备两副碗筷。”
孙尚香听到刘备如此自然地为她遮掩,还特意吩咐了两副碗筷,心中那股暖流更加汹涌,还夹杂着浓浓的感激。这个男人,真的好细心,好体贴……
不一会儿,亲兵端着一个食案进来,上面摆着几样精致却不奢华的小菜:一碟清炒时蔬,一碟腌渍的脆瓜,一小碗香气扑鼻的肉羹,还有两碗冒着热气的、颗粒分明的粟米饭。简单的饭菜香气在军帐内弥漫开来,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
刘备在矮几旁重新端正坐好,对还僵在原地、脸上红白交替、不知所措的孙尚香招招手,笑容温和而坦然,仿佛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孙小姐,别站着了,过来一起用些吧。刚好我也觉得腹中空空,一个人吃饭未免无趣。这些都是家常菜,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孙尚香看着他真诚而坦然的笑容,耳边回响着他刚才那些理解、维护和郑重承诺的话语,再感受着自己那不争气、仍在隐隐抗议的肚子……心中最后一丝纠结和别扭也烟消云散了。她对自己说:是刘备主动邀请我吃饭的,我是客人,客随主便……而且,我是真的饿了。
想到这里,孙尚香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下意识地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走到矮几的另一边,学着刘备的样子,有些生疏却努力保持端庄地跪坐下来。她低垂着眼睑,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起了面前那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筷子。
帐内,灯火温暖,驱散了夜的寒意;简单的饭菜热气蒸腾,散发着令人安心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