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远的西北驿站——风滚草驿。
这驿站长得就很不“急”。土墙歪得很有想法,茅草顶上的窟窿能直接用来观星,门口那面象征官家体面的破锣,锈得敲起来像得了肺痨的老牛在咳。驿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上面“驿”字缺了半边,远看像个“马”在歪头思考人生。
驿站里头,新鲜上任的驿丞刘稳,正进行着一项庄严的仪式——泡茶。
桌上摊着一套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淘换来的粗陶茶具,缺个口子,胜在质朴。刘稳呢,三十来岁,面皮白净,眉眼疏淡,动作慢得能让水滴倒流。他先是对着光,细细检视一小撮灰扑扑的茶末,仿佛在鉴定敦煌遗书;再用一把小银勺(上任唯一留下的“重器”)量取,多一毫嫌浓,少一毫嫌淡;接着是烧水,守着那个吱呀作响的小泥炉,眼睛盯着水面,非要等那蟹眼大小的气泡挨个冒齐了,才拎起铁壶。
水注入陶壶,他盖上盖,并不急着喝,而是双手拢着壶身,闭目养神,仿佛在用手心感受茶叶舒展的韵律。窗外,戈壁滩上的风呜咽着滚过,卷起一蓬蓬枯黄的草团子,啪嗒啪嗒打在窗棂上。驿站里唯一的老驿卒马快,是个满脸褶子能夹死蚊子的老兵油子,歪在墙角条凳上,鼾声与风声一应一和,节奏悠长。
就在这鼾风二重奏里,驿站那扇快散架的木门,“哐当”一声,不是被推开,简直是被砸进来的!
一个人,不,一个泥人、血人、汗人混合体,裹挟着门外粗粝的风沙和血腥气,一头栽了进来。他背上插着三根代表“八百里加急”的染血翎毛,此刻也耷拉着,脏得看不出本色。人还没站稳,嘶哑破音的吼叫已经劈开了驿站的静谧:“换马!八百里加急!边关……边关告急!匈奴……匈奴十万铁骑压境!已破黑风隘!直扑玉门!”
吼完这句,信使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看就要往地上出溜。
墙角的老马快,鼾声停了一瞬,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瞥了一下,嘟囔了句:“又来了……”翻个身,面朝墙壁,鼾声再起,甚至更响了些。
而我们的刘驿丞呢?
他刚刚好完成了对茶壶的“体感测温”,正将第一道淡金色的茶汤,缓缓注入一个粗陶杯。信使石破天惊的吼叫,似乎只是往他周遭凝滞的空气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涟漪都泛得极其缓慢。
刘稳端起茶杯,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然后,他才抬起那双总是显得睡眠不足的眼睛,看向门口那个快要融化在尘埃里的信使。
“这位……差官,”刘稳开口,声音平缓,像在讨论明天会不会下雨,“辛苦了。黑风隘至此,三百二十里,官道年久失修,多有流沙,能这个时辰赶到,腿脚功夫是好的。”
信使:“???” 他急火攻心,一口腥甜涌到喉咙口。
刘稳抿了一小口茶,细细品味,喉结缓缓一动。放下茶杯,他站起身——动作流畅但绝不迅速——走到信使跟前,竟绕着几乎瘫软的信使慢慢踱了半圈,目光落在对方背上那三根翎毛和箭筒里仅剩的一支鸣镝箭上。
“不过,”刘稳若有所思,“这箭杆……”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急报文书,而是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信使箭筒里那支箭的箭杆尾部,凑到眼前。
信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一口气憋在胸口,脸涨成猪肝色。
“杨木质地疏松,易受潮变形,柳木柔韧却不够挺直……”刘稳喃喃自语,又轻轻摸了摸箭羽,“这羽毛,色泽灰暗,羽枝稀疏,似是普通家鹅所出,而非惯用的天鹅翎。家鹅翎受风不稳,急速飞行时,箭矢易偏……”
“大……大人!”信使终于从濒死般的窒息感中挣扎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愤怒,“十万火急!军情!匈奴十万!要命了啊!您管它什么木头什么毛?!”
刘稳恍若未闻,轻轻放下箭杆,转向信使背上的翎毛:“这翎毛染色也不匀,朱砂调胶比例似乎不对,日晒雨淋易脱色,恐不足以彰显加急之威严……”
“噗——!”信使一口老血(也可能是急出来的沫子)终于喷了出来,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刘稳,又急又怒又累,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只“嗬嗬”作响。
刘稳这才仿佛注意到信使的状态,微微颔首:“差官莫急。心浮气躁,易伤肝脾。马快,”他转向墙角,“去打盆温水来,给差官擦把脸。再去厨下看看,有无昨日剩下的黍米粥,热一热。”
老马快在鼾声中举起一只手,比划了个“知道了”的手势,鼾声依旧。
“至于换马……”刘稳走回桌边,又给自己斟了半杯茶,“驿中现存马匹三匹。一匹老迈,齿摇发秃,走平路都喘;一匹年幼,未曾钉掌,跑砂石路恐伤蹄;还有一匹倒是壮年,只是昨日误食了醉马草,此刻尚在圈里酣睡,叫是叫不醒的。差官你看,选哪一匹?”
信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双目圆睁望着蛛网盘结的屋顶,胸膛剧烈起伏,彻底放弃了沟通。
刘稳端起茶杯,吹开并不存在的浮沫,望向窗外漫天昏黄的风沙,语气悠然如吟诗:“黑云压城城欲摧啊……差官,你说,匈奴此番南下的主帅,会是左贤王,还是右谷蠡王?他们惯用弯刀,不知今年草原雪水足否,会不会影响铁器淬火?”
信使的指甲,深深抠进了地上的泥土里。
……
三个时辰后。
信使是在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中惊醒的。他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躺在驿站的破炕上,身上盖着件带着霉味但干燥的旧袍子。脸上似乎被胡乱擦过,嘴里还有股淡淡的、可疑的黍米粥味。那要命的驿丞,正坐在炕边的小凳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用一把小锉刀,慢条斯理地修理着他那支鸣镝箭的箭尾凹槽,旁边还摆着几片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稍微齐整些的鸟毛。
“你……我……”信使一骨碌爬起来,急报文书还在怀里揣着,烫得像块火炭。
“差官醒了?”刘稳头也不抬,专注地打磨着,“箭尾修整一下,搭弦更稳。羽毛也换了新的,虽不是天鹅翎,却是大雁的,将就用吧。”
“马呢?!”信使吼。
“哦,那匹吃醉马草的,方才醒了,正在槽头饮水。我看它步伐还有些飘浮,不过赶路嘛,应当无甚大碍。”刘稳放下箭,吹了吹木屑,“差官可要用些饭食再走?厨下还有两块干馕。”
信使一句废话都不想再说,连滚爬下炕,冲进马圈,果然看到一匹眼神迷离、站着都微微打晃的棕色马匹。他悲愤地长啸一声,胡乱套上鞍具,将修过的箭塞回箭筒,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
那马受惊,唏律律一声叫,却跑出了个歪歪斜斜的醉拳步法,驮着骂声不绝的信使,踉踉跄跄地没入愈发深沉的戈壁夜色中。
刘稳送到驿站门口,负手而立,目送那一人一马以某种滑稽的姿态远去,轻轻叹了口气:“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月黑风高,路况不明,也不知带个火把。”
身后,老马快不知何时醒了,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幽幽吐出一句:“驿丞,您说……这匈奴,真有十万?”
刘稳抬头,望着天际隐约闪烁的星辰,慢悠悠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兵者,诡道也。不过,我看那信使眼中血丝虽多,惊惶有余,却无死志。若真是灭顶之灾,送信之人,神态不该如此。”
老马快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言语。
刘稳转身回屋,就着那点油灯,拿起桌上一本边角卷起的《舆地志》,翻到西北篇,仔细查看起黑风隘至玉门关一带的地形标注,手指缓缓划过那些代表沙碛、河谷、残破烽燧的墨线,若有所思。
……
三个月后。
风滚草驿迎来了史上最华丽的队伍。锦衣太监,禁军护卫,捧着绢帛诏书和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太监展开诏书,用尖细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念道:“……风滚草驿驿丞刘稳,处变不惊,详察秋毫,于伪报惊天军情之际,能持重守静,明辨真伪,免朝野动荡,社稷虚惊……特擢升为玉门关粮秣转运副使,赏金百两,绢五十匹,以彰其‘从容不迫’之才,钦此!”
原来,那日的“十万匈奴”,乃是边境部落大规模牧群转场,加上沙暴天气,被昏聩的边关斥候误判。而几个被克扣了军饷的底层军官,趁机伪造急报,想捞点抚恤油水,谁知第一个接到报文的刘稳,硬是用他那慢死人的节奏和关注歪掉的重点,把送信的急成了慢郎中,把伪造的流程拖出了破绽。等这漏洞百出的“急报”终于以比预定晚了整整两天的速度,送到真正能调兵的将军手中时,那边的“匈奴”早已变回啃草皮的羊群,阴谋自然也败露了。
刘稳谢恩,脸上还是那副疏淡的表情,无惊无喜。他打开赏箱,黄澄澄的金锭有些晃眼。他拈起一块,掂了掂,忽然对那宣旨的太监道:“公公远来辛苦。这金锭成色,似是益州矿所出?近年朝廷铸钱,多用此金,然此地干燥,金器存放,需注意防潮,以免色泽暗哑。”
太监:“……刘大人说的是。” 脸上笑容有点僵。
刘稳又指指那匹作为赏赐之一的骏马:“此马神骏,然蹄铁磨损似与常见官制不同,可是京中新制的样式?跑砂石路,不知是否更耐磨些?”
太监:“……”
当天夜里,升了官的刘稳收拾行装。他慢腾腾地将那套粗陶茶具包好,又将那本《舆地志》塞进包袱。老马快蹲在门口,终于忍不住问:“大人,您当时……就真一点不急?万一真是匈奴呢?”
刘稳系好最后一个包袱结,动作一如既往地平稳。他看向门外无垠的戈壁,月光如水,洒在静静的沙砾上。
“急,有用吗?”他声音淡淡的,“箭杆若是歪的,你越用力,它飞得越偏。事情既然来了,看清它,比急着撞上去,总要稳妥些。”
他提起包袱,走向那匹赏赐的、蹄铁与众不同的骏马,检查了一下鞍具的每一个搭扣,才翻身上马。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走吧,”他说,“去玉门关。听说那里的风沙,比这儿还大些。得空,得研究一下新式蹄铁。”
马蹄嘚嘚,载着从容不迫的新任刘副使,没入大漠月色之中。身后,风滚草驿那面破旗,在夜风里,终于“刺啦”一声,脆生生地,断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