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骸骨端坐于莲台之上,宝相庄严,仿佛已在此处凝固了万古岁月。它眼眶中跳跃的那两簇金色火焰,并不带丝毫阴邪与恶意,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如同被无数劫难洗礼过的古镜,映照出因果的脉络,其间更蕴含着一丝看透轮回兴衰的深沉悲悯。
那宏大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震动传播,而是直接、清晰地响彻在墨影的识海深处,带着一种源自无上境界的威严,仿佛法则的低语。然而,这威严并非压迫,反而奇异地抚平了她因之前连番激战而略有波澜的心绪,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墨影应声停下脚步。她没有因为那句“止步”的警告而显露出怯懦退缩,也没有因舍利近在眼前而冲动上前。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深邃地凝视着那具散发着永恒禅意的佛骨,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庄重的修士之礼,随即以神念坦诚回应,声音清越而恭敬:“晚辈墨影,因缘际会,误入此方宝地,绝非有意惊扰前辈安眠。实乃前辈身后所护之涅盘舍利,与晚辈一位至亲道友的复苏息息相关,此事关乎其存续根本,晚辈不得不冒昧前来,恳请前辈成全。”
在这等早已超脱凡俗、洞悉虚妄的存在面前,任何隐瞒、机巧或煽情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墨影选择直言不讳,道明初衷。
佛骨眼眶中的金色火焰微微跃动了一下,仿佛在审视着墨影的灵魂。那宏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至亲道友?复苏?汝所指,应是汝识海深处温养的那一缕不灭剑意吧……能在‘归墟’之力侵蚀下依旧凝聚不散,其本质确属难得,其主人生前之执念与修为,皆堪称绝世。” 声音稍顿,随即话锋一转,直指核心,“然,小姑娘,汝需知,涅盘舍利,所蕴含的真谛乃是超脱红尘、觉悟本源,是放下一切挂碍后的新生,而非寻常意义上的‘死而复生’或简单的‘复苏’。汝可曾扪心自问,亦或问过那剑意本身,它真正渴望的,是重蹈旧日之‘相’,沉沦于过往的执念,还是斩断束缚,获得真正清净无碍的超脱与新生?”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墨影心神中轰然炸响!这具佛骨不仅一眼便看穿了她最大的秘密——识海中凌霄留下的剑心灵光,更是一语道破了那剑光深处残留的、源自“大归零”(归墟)的侵蚀痕迹!而最后那个问题,更是尖锐地刺入了她从未深入思考的领域——凌霄师兄,他真正想要的,是恢复成过去的那个“凌霄剑尊”,还是借此机缘,走向一种截然不同的、真正的“新生”?
她下意识地内视己身。识海内,那柄微小的金银小剑静静悬浮,因感受到外界涅盘舍利那同源而又更高层次的气息,正散发着清晰而渴望的波动。但这渴望,究竟是对纯粹力量的渴求,是对自身残缺的补全本能,还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对彻底摆脱旧日阴影、获得终极解脱的向往?她与凌霄师兄的意识连接依旧微弱模糊,无法给予她明确的答案。
见墨影陷入沉思,佛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如同古老的暮鼓晨钟,一声声、一下下,沉重地敲击在她的道心之上:“执着于外‘相’,便是着了相。执着于让故人‘复苏’这个念头,其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执着?汝一路行来,历经艰险,披荆斩棘,这份坚定,是为情义所驱?是为承诺所缚?还是说……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由自我设定的‘责任’,试图去填补内心深处那份因失去而产生的‘缺憾’?”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钥匙,试图开启墨影心扉深处锁住的房间。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重生后的每一步:从无名尘埃中苏醒,到守护柳家对抗阴霾,坠龙渊底与薇菈相遇并肩,皇都之内周旋于各方势力,竭力阻止灾难……最初,或许只是源于对凌霄师兄救命与传承之恩的报答,对薇菈那份纯粹信任的回应。但不知从何时起,复活凌霄、完成使命,似乎已经逐渐演变成了她存在的核心意义,成为了支撑她道心不坠的基石。她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我执”?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佛骨的声音带着跨越万古的沧桑感,“汝承接了昔日的‘因’,便注定要担负起未来的‘果’。然,何为因?何为果?汝今日若取走这枚舍利,究竟是助他获得真正的新生,还是无意中延续了旧日的业力纠缠?是丁却一段前缘因果,还是就此缔结了新的、更为复杂难解的因果链?”
墨影怔在原地,心潮如汪洋般澎湃起伏。她本性果决,并非优柔寡断之辈,但佛骨的话语,犹如一面纤尘不染的明镜,清晰地映照出她内心深处一些被忽略、被掩盖的角落。修行之路,提升境界、积累法力固然重要,但心境的澄澈、对大道本质的觉悟,才是能否行稳致远的根本。倘若道心被执念所蔽,哪怕将来拥有移山倒海之能,也终将迷失方向,甚至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空间内蕴含的古老禅意也吸入肺中。目光再次抬起时,其中的迷茫与波澜已被压下,重新变得如古井般幽深而坚定,她望向那金色佛骨,清晰地说道:“前辈今日之言,字字珠玑,确如暮鼓晨钟,令晚辈警醒。然,晚辈资质愚钝,大道漫漫,至今仍未能看破世间万相,放下心中所有执着。此刻,晚辈唯知本心——我愿承担这一切因果。无论前方等待我与他的是彻底的新生,还是旧日业力的延续;是丁却前缘,还是缔结新的羁绊,我皆愿与他一同面对,共同经历。这,便是晚辈当下所择之‘道’。”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坦然担当的勇气。她无法,也无意替凌霄师兄做出“复苏”亦或“新生”的终极选择,但她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那便是陪伴,无论未来是何种形态,共同面对一切后果。这无关对错,只是她基于本心做出的选择。
佛骨眼眶中的金色火焰静静地燃烧、跃动着,那澄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在仔细审视着墨影道心的每一丝纹路。良久,那宏大的声音再次于她识海中响起,先前的那一丝追问与考较之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似是赞许其明心见性的坦诚,又似是对未来命运的幽幽叹息:
“善。明心见性,直指本心。虽未能彻底破除我执法执,却已初具担当之勇,明了自身道途。此路,既为汝今日所选,望汝……勿忘此刻初心,坚守今日之言。”
话音落下,只见佛骨那一直结着玄奥禅定印的双手,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庄严的韵律,自行松开。那颗原本镶嵌在其眉心骨骼之上、流淌着七彩霞光的涅盘舍利,仿佛被一股无形而柔和的力量轻轻托起,脱离了佛骨,宛如一颗拥有灵性的星辰,缓缓地、平稳地朝着墨影漂浮而来。
“此枚舍利,蕴含吾毕生对‘涅盘’真谛的感悟,亦承载着此界佛门一脉最后残留的气运,以及……无数陨落同修未能消散的怨念与不甘。得之,福缘与灾劫相伴,汝……好自为之。”
舍利入手,触感温润,并非预想中的灼热,反而带着一种清冽之意,直透神魂。刹那间,磅礴如海、精纯无比的涅盘佛力顺着掌心涌入四肢百骸,让她因之前消耗而略显疲惫的心神为之一振,竟在迅速恢复。但与此同时,一股沉重如山、悲恸如海的怨念也随之而来,那是无数佛修在陨落瞬间的不甘、执念与未能普度众生的遗憾,这股怨念与舍利本身蕴含的清净、超脱之力奇异而又矛盾地纠缠在一起。
墨影面色凝重,郑重其事地将这颗蕴含着无限希望与未知考验的涅盘舍利收起。她再次整肃衣冠,对着莲台上那具已然恢复寂静、眼眶中火焰彻底熄灭的金色佛骨,深深一拜,语气诚挚:“晚辈墨影,多谢前辈赐宝成全之恩!”
佛骨再无回应,其上的佛光似乎比之前微弱了少许,只剩下那具骸骨依旧保持着宝相庄严的姿态,仿佛从未苏醒过,重归于万古的寂灭之中。
墨影知道,此间机缘已了。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神秘的地下空间,将眼前的景象刻入心中,随即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径,稳步离去。手中紧握着那颗关系重大的舍利,她的心头却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但同时,前路的方向却也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
佛骨提出的那些问题,她此刻或许还没有完美的答案。但她深知,真正的答案,并非靠枯坐冥思可得,而是需要在未来漫长的道途上,与凌霄师兄(的剑心灵光)一起,一步步去探寻、去印证、去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