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意,如同无声的潮水,渐渐浸透了归叶城的每一寸砖石,也浸透了柳明远那间愈发清冷的小院。
老人的状况急转直下,精神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但在那些难得清醒、意识清明的时刻,他不再只是静坐或昏睡,而是会紧紧拉着墨尘的手,用那虚弱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将自己毕生游历、观察、思考所积累的点点滴滴,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他絮絮叨叨,说的并非什么高深道法,而是数十年来踏遍千山万水所见的真实地理风貌、各地奇闻异事,乃至许多被文人雅士视为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
然而,在这些看似杂乱的叙述中,却巧妙地穿插着他对山川地势走向的独到见解,墨尘认出这里面隐隐契合粗浅的阵法布局原理。
看似对不同地域矿物分布规律的总结,实为寻矿探脉的宝贵经验、甚至是对星象位移与气候、地动之间关联的简陋推演。
他讲得最多的,还是当年在万瘴山脉外围那段经历。
不仅重复了“赤霞映雪”的传说,更详细描述了如何通过观察风向、植被类型、动物踪迹等土法,来规避那些色彩斑斓却致命毒瘴的侵袭,如何识别可能存在沼泽或凶兽巢穴的危险区域。
他还结合自身见闻,详细分析了地热活跃地带的地表特征——比如特定种类的喜热植物、土壤的颜色与质地、空气中特殊的硫磺气味浓度,以及这些区域可能伴生出现的矿物种类推测。
这些看似朴素的生存智慧与地质常识,对墨尘而言,却是未来深入万瘴山脉,寻找“暖阳玉”和可能存在的“地脉阳火”入口时,极具价值的、可以救命的参考信息。
墨尘坐在榻前,如同最虔诚的学生,凝神静听,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他以自身深厚的修真底蕴为基础,迅速地将柳明远这些凡俗层面的经验进行提炼、转化和升华。
柳明远所说的“地气郁结之处,往往草木疯长却形态扭曲,或反之寸草不生,鸟兽不近”。
在他听来,便是判断地下是否蕴藏特殊灵脉、阴煞地穴或是矿脉分布的辅助佐证;那些关于星象与地气关联的推测,则让他对天地能量之间的宏观联系有了更具体的感知。
这种将最朴素的凡俗智慧,与自己掌握的修真认知相互印证、融合的过程,仿佛在他眼前打开了另一扇观察世界的窗户,极大地拓宽了他的眼界和思维方式。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对《黄庭阴阳五气诀》中关于“地”之厚重、“势”之流转的理解,变得更加立体和清晰。
对于未来如何因地制宜布置简易阵法,如何更精准地寻找特定属性的地脉节点,心中都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和把握。
这些知识,其价值在某些方面,甚至不亚于一部高深的功法。
一日,连日阴霾的天空竟透出一缕稀薄的阳光,照进屋内。柳明远的精神也似乎被这缕阳光唤醒,显得比往日清明许多。
他轻轻挥退了偶尔前来探望的邻舍和学童,只将墨尘一人留在房中。
室内寂静,只有老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挣扎着,从枕边摸索出一个尺许长、半尺宽的陈旧木匣。
木匣用料普通,做工也算不上精细,表面包裹的皮革已经磨损褪色,边角处有着常年摩挲留下的油光,显示出年代的久远与主人对它的重视。
匣口处贴着几张泛黄的符纸封条,墨尘能感觉到上面附着着极其微弱的、并非灵力,而更像是一种执念或精神印记的封印。
柳明远用那双枯瘦见骨、微微颤抖的手,将木匣极其郑重地捧到墨尘面前,浑浊的双眼此刻却异常清明,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平静与托付江山的肃穆,凝视着墨尘,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
“墨先生,老夫此生,漂泊无定,孑然一身,并无多少身外之物留存于世,唯有这些许手稿杂记,记录了半生所见所思,以及……这一颗求索大道,却终究未能窥得门径的……未果之心。”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微喘,但目光依旧坚定:“此匣……待老夫彻底闭眼之后,再由先生亲手开启,老夫的身后诸事,一切……皆托付于先生了,只愿能一切从简,不劳师动众,不扰邻里安宁,最终……能如这窗外尘埃,悄然归于厚土,不惹凡尘,便是最好。”
这番话,已不仅仅是简单的身后事安排。这木匣之中,承载的恐怕是他一生最重要的精神遗产,可能包括他未能完成的修行感悟、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是他真实身份的线索。
他将这一切,连同自己最后的尊严与安宁,毫无保留地、完全地托付给了墨尘。
这是一种超越了寻常友谊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绝对信任。
墨尘神色肃然,伸出双手,如同承接圣物般,稳稳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木匣,入手微沉,仿佛承载着一个人一生的重量。
他迎着柳明远那期待而坦然的目光,沉声应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柳先生放心,墨辰在此立誓,必不负先生所托。”
完成这最后的托付,柳明远仿佛真的卸下了生命中所有的重担,一直微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平和与安然。
他不再多言,也不再执着于传授知识,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靠在榻上,或是被墨尘搀扶到院中的躺椅上,目光空蒙地看着院中那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看着天际流云缓缓舒卷,神色恬淡,仿佛已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墨尘亦不再多问,不再试图用言语去安慰。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只是默默地陪伴在侧,烹煮着温润的参茶,煎熬着安神的汤药,偶尔在老人精神尚可时,摆开棋盘,对弈一局。
棋局之上,落子无声,唯有目光交汇间,流淌着无需言说的理解与最后的陪伴。
归叶城的街坊邻里,似乎也隐隐察觉到了柳明远大限将至的氛围。
前来探望的人多了起来,但都只是轻声问候,留下一些简单的吃食或用物,便悄然离去,生怕打扰了这份最后的宁静。
他们看向墨尘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敬意。
“墨先生”重情重义、为友人送终尽孝的名声,因这份沉甸甸的临终托付,在归叶城中达到了顶峰,深入人心。
而墨尘自己,在这段最后的陪伴时光里,心境亦在悄然发生着某种蜕变,仿佛那迟迟未曾松动的筑基后期瓶颈,在这生死的洗礼与责任的承载下,隐隐有了融化的迹象。
他感觉自己对“道”的理解,似乎触摸到了另一重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但这山水中,已融入了更深刻的生命体悟与因果承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