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叶城的秋意,一年深过一年,带着沁骨的凉。
而柳明远院中的秋色,似乎比别处更浓,更沉。
他的咳嗽声愈发频繁,不再是偶尔的轻咳,而是带着胸腔共鸣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闷声响。
原本清癯的面容更显消瘦,眼窝深陷,那总是温和通透的眼神,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薄雾,气息中的那股沉沉暮气,已然难以掩盖。
墨尘心知肚明,这绝非寻常风寒或积劳所能解释。
这是筑基修士寿元将尽、体内生机如同油尽灯枯般自然流逝的表现,是大道无情在生命个体上最直接的体现,非任何凡俗药石可以逆转。
然而,他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前去探望,风雨无阻。
他不再仅仅是以友人的身份闲坐品茶,而是真正扮演起医者的角色。
他会为柳明远仔细诊脉,尽管脉象显示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衰竭,然后以一套看似高明、实则蕴含了精妙灵力引导的推拿活血手法,为其梳理那日渐滞涩、运行无力的气血。
他的灵力极其温和,如同春日暖阳下最轻柔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滋润着那近乎干涸的经脉,只为减轻些许痛苦,让那生命之火熄灭的过程,能稍微缓慢、安宁一些。
同时,他动用太虚瓶药田中那些经过数年培育、蕴含着一丝精纯生机的草药,辅以凡俗可见的温补食材,精心调配成药膳和安神茶。
这些药膳与茶饮,效果远胜寻常之物,能勉强补充一丝元气,安抚那因生机流逝而躁动不安的神魂。
墨尘做得极其用心,将修真手段完美隐匿于凡俗医理之下,只希望能让这位亦师亦友的老人,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过得稍微舒坦一些。
柳明远是何等人物,对此岂能不知?
一次精神稍显清明的午后,他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看着墨尘为他施针后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柳明远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墨尘的手背,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那份固有的平和与豁达:“墨先生,老夫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这些时日,实在是劳你费心了,生死有命,枯荣在天,强求不得,亦无需强求。”
”能在人生最后这段路途上,得遇先生这般人物,朝夕相处,品茗论道,已是老天爷格外的垂怜,是难得的缘分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窗外的落叶,但那浑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对漫长道途终究未能更进一步的遗憾,以及那份看透世情却又难免眷恋的复杂心绪,却未能逃过墨尘敏锐的感知。
墨尘心中酸涩,只是默默反手握了握老人冰凉的手,低声道:“柳先生言重了,此乃晚辈分内之事。”
为了宽慰柳明远,排解其寂寥,墨尘时常有意引他谈论早年游历四方的见闻。
老人精神好时,也乐于回忆,那些泛黄的往事,如同陈旧的书卷,在他缓慢的叙述中一页页翻开。
这一日,他谈及年轻时曾游历至中州西南边陲,一个靠近令人闻之色变的“万瘴山脉”外围的凡人小国。
“那里啊,气候迥异于归叶城,终年炎热潮湿,地气蒸腾,多有天然的地热温泉……”
柳明远眯着眼,仿佛能透过窗棂,看到那片遥远的土地,“当地有个古老的传说,言及万瘴山脉极深之处,有‘赤霞映雪’的天地奇景。”
“说是曾有胆大的采药人或探险者,偶然在特定时节,望见远处山巅,赤红霞光与皑皑白雪交相辉映,瑰丽非凡。”
“甚至……还有人声称,在那附近拾到过一种奇异的石头,触手温润,内里光华流转,色如天边晚霞,被视为祥瑞之物,只是那地方毒瘴弥漫,猛兽凶禽遍布,险峻异常,那种石头也极难寻觅,如梦似幻……”
“地热温泉”、“赤霞映雪”、“触手温热、色如晚霞的奇异石头”——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般在墨尘脑海中炸响!
这描述,与他从太虚瓶推演中得知的“暖阳玉”特性,何其相似!
万瘴山脉,他在西牛贺州第二个月便有耳闻,乃是修真九域中公认的一处险地,环境恶劣,毒物丛生,但其深处也确实分布着一些火属性灵脉矿藏。
柳明远这看似随意的暮年絮语,竟与他之前从赵富商处得到的、指向西南方向的模糊线索隐隐吻合。
墨尘据此将“暖阳玉”最可能存在的区域,从广阔的中州西南,进一步缩小、指向了万瘴山脉深处那个传说中的“赤霞映雪”之地!
墨尘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面上依旧是一副倾听长者讲述趣闻的专注模样,未露半分异色。
他只是适时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让老人润润嗓子。
看着柳明远饮茶后略显疲惫地闭上双眼,那日渐衰弱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墨尘心中感慨万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墨尘感知推测,柳明远或许达到筑基巅峰、距离金丹大道仅一步之遥的修士,只因瓶颈难破,最终也只能如同寻常凡人般,在这座边陲小城里,静静等待着寿元终结的时刻。
这景象,比任何说教都更深刻地警示着墨尘道途的残酷与紧迫,更加坚定了他的向道之心。
但同时,也引发了他更深层的思考:何为真正的“道”?是单纯追求力量的无限提升与生命的永恒吗?
或许,更在于对生命过程本身的深刻理解,对天地法则的洞察,以及最终能否实现灵魂层面的超越与解脱?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那早已达到顶峰、却被他刻意压制迟迟未曾尝试突破的筑基后期瓶颈,其松动的契机,似乎并不仅仅在于灵力的积累,更与这份对生命、对道心的深刻感悟息息相关。
并非力量不足,而是心境的锤炼,似乎还差那临门一脚的“圆满”。
夜深人静时,墨尘心神沉入太虚瓶。
药田之中,那些低阶灵植经过多年积累,已然形成规模,虽品阶不高,但数量可观。
他开始尝试沟通那八卦炉的虚影,并非真正开炉炼器,而是仅激发其最基础、最微末的热力控制之能。
他以这些低阶材料进行最简单的“淬炼提纯”,小心翼翼地将草药中的杂质煅烧去除,或是将某些收集来的、蕴含微弱灵气的矿石碎片进行初步熔炼,得到些许品质更为精纯均匀的药粉或矿物精华。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消耗的灵力与心神微乎其微,更像是孩童在学习走路前的爬行,是一种最基础的预习与手感积累。
但墨尘乐此不疲,他知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经验,都将在未来他真正开始修复阴阳鱼符剑和八卦玄铁镜时,成为宝贵的基石。
墨尘对柳明远无微不至、堪比子侄的悉心照料,早已在归叶城传为美谈。
“墨先生”医术高超、重情重义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他与这座城池,与柳明远个人之间的因果羁绊,也在这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愈发深厚绵长。
他心中明了,待柳明远安然坐化,了却此生尘缘的那一刻,也便是他自己了结在归叶城的这段化凡岁月,重新踏上寻找“暖阳玉”、“天雷余烬”等机缘,冲击金丹大道之时。
眼下这份宁静与陪伴,既是对长者的送别,亦是他自身道心最后的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