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暑方至,昭仁殿内已用上了冰。
冰块堆叠在五彩青花大缸内,细密的水珠沁出缸壁,顺着一颗颗滚落下来。湘帘半卷,隔窗望去院内几株石榴花如火如荼,开的热烈,角落里摆着堆砌的假山芭蕉,被日光一照,通透的好像一块块碧玉般。
元宵蹲在五彩青花大缸边伸着小手在一滴一滴摁那些水珠子。
令窈挑帘唤道:元宵,来,随额涅去给阿玛请安。
元宵应声站起,接过乳母递来的帕子擦了手,蹦跳着跟上,习惯性地拽住令窈的袍角。
母女二人未走乾清宫东暖阁的小门,而是绕道日精门,从正殿而入。
守在门口的赵昌远远望见,忙迎下台阶,使眼色让小太监撑伞为二人遮阳,打了个千儿道:
主子怎么亲自来了?这日头正毒,仔细晒着了。若有吩咐差人传句话便是。
令窈见他不再是石青色小太监服饰,而是换了一身品阶装束,含笑:
还未贺你高升。晚些时候去小双喜那儿,有件玩意给你把玩。
赵昌连声道谢:奴才惶恐,怎敢骗了主子的赏。
不过些小物件罢了,你且收着解闷吧。
说着到了正殿门口,梅子收了伞,翠归提着食盒跟令窈走进殿内。
玄烨正在西暖阁批折子,候在垂花门外的太监一看见令窈过来忙不迭打帘。令窈牵着元宵迈进屋内。
玄烨埋首在成堆的奏折中,奋笔疾书,全神贯注,以为进来是梁九功或是赵昌,依旧低着头看着奏折。
元宵迈着小短腿噔噔跑过去,踮脚趴在紫檀大案上,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唤道:
阿玛!
闻声抬头,见是爱女,玄烨顿时眉开眼笑,搁笔将小丫头抱到膝上: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抬眼瞧见令窈正在南窗炕边布设碗碟,瓷盏相触声声清脆,不由温声道。
日头正毒,要走动也该从暖阁小门过来,何必绕远路晒这一程。 摸了摸元宵那濡湿的额发,语气愈发心疼:瞧给元宵热的,一头汗。
“小孩子家家就该让她多走动走动,”令窈端着青釉荷叶碗走来,碗中碎冰莹莹生凉,“你看德妃那位小公主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就是太娇惯了。”
说着将碗轻轻搁在案头。
“这是你闺女给你做的,是冰屑里加了鲜奶莲子芡实,还撒了葡萄干放了几颗杨梅的冰碗子,吃着到还可口,在屋里一直嚷嚷要送给你尝尝。”
翠归跟在身后递上来一盘西瓜,殷红的瓤,看上去爽口多汁。
玄烨舀起一勺冰碗子,果见奶香与果香交融得恰到好处,眼底笑意愈深。
“好不好喝?”令窈眼含促狭,目光在玄烨与元宵之间流转,那眼神分明在说——即便不合口味,也得夸出朵花来。
玄烨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又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冰屑沁甜,果香清润,确实爽口。伸手轻轻刮了刮元宵的小鼻子,笑道:
“甚是可口!咱们小丫头手巧,阿玛谢谢你时时惦记着。”
元宵眼睛弯成了月牙,两颊漾起甜甜的酒窝,正要开口,忽闻殿外隐约传来女子啜泣之声,吓得她一头钻进玄烨怀中,不安地望向窗外。
玄烨蹙眉,隐隐不悦,正欲开口询问,便听赵昌在门外回禀:
“启禀主子爷,乌拉纳喇贵人、赫舍里贵人并五六位主子,此刻都跪在殿外,说是有要事求见主子爷。”
令窈忙将元宵从玄烨怀中拉出,拍了拍她的后背,对玄烨道:
“既然是有事,我带元宵从东暖阁小门先回去吧。”
玄烨摆了摆手:“无妨,正好你也听听她们什么事,也帮我拿拿主意。我最是烦这些女人哭到我跟前,头痛得很。”
他端着碗舀了一勺细细尝起来,起身走到炕边坐下,朝对面一颔首示意令窈坐。
令窈便抱着元宵在他对面落座。玄烨这才朝外扬声道:“传进来。”
几位庶妃哭的眼眶通红,垂着头一一走了进来。
黄天暑热的一路赶来,早已热的汗流浃背,洇湿了衣服,深一块浅一块的,发丝成缕贴在晒得发红的脸上,好不狼狈。
按照位分高低乌泱泱跪了一地,许是面圣不敢在哭,只有一两声抽噎。
乌拉纳喇贵人跪在最前头,她侍奉圣驾年岁已久,也曾诞下过两位皇子,可惜俱未养大。按资历排位分自然她最高。
“主子爷……”
她抬起一张泪痕斑驳的脸,饱含委屈的望向玄烨。“奴才……奴才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您开恩,赏奴才一根索子,让奴才吊死了干净!”
令窈在旁听得心头一跳,忙温声劝道:
“乌拉纳喇姐姐,有何委屈慢慢说与主子爷知晓,主子爷定会为你做主的。千万莫要说这些寻死觅活的伤心话,主子爷听了,心里岂不难受?”
跪在后头的张常在抬眼瞥了令窈一下,幽怨道:
“戴佳姐姐圣眷正浓,惠妃自然不会,也不敢苛待折辱于你,自是不知我们这些人的酸楚艰辛。”
她猛地捋起衣袖露出一段嶙峋的手腕,瘦的只剩下皮包骨,那情形瞧着着实骇人。
“主子爷您瞧!这便是奴才在宫里头熬的。您发发慈悲,要是真嫌奴才们碍事,打发奴才们出宫,说不准还有条活路,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每日还要受人欺凌,这日子活的……”
言到辛酸处,再也说不下去,掩面而泣。
玄烨正吃着冰碗子,听到这里,瓷勺咯噔一声放下,声音清脆入耳,将乳白色的鲜奶溅出来一两滴落在紫檀木的炕几上,分外显眼。
“究竟所为何事?一个个只顾啼哭诉苦,却不明言始末。再这般吞吞吐吐都轰出去!”
令窈顺着望去只见他隐有不悦,不由得将元宵往怀里搂了搂。
有个答应扑上前来,将手里的食盒打开。
只见一碟子素炒水芹,一盘杂烩,并一小碗米饭。
令窈俯身细看,那米饭已黏连拉丝,糊作一团,菜肴更是色泽暗淡,隐隐散发酸腐之气。
暖阁内顿时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馊臭味。令窈忍不住以袖掩鼻,胃中一阵翻涌。
元宵探出小脑袋,童声清脆却语出惊人:
“呀!这是什么?都馊了!这位额涅是拿来给阿玛吃的么?这可万万吃不得呀!”
稚语如石投静水,击碎满室的呜咽。
那食盒中的馊饭剩菜,此刻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掴在六宫体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