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闻言卧雪越发忧心:
“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麻烦才是,现在是穿的,上次是吃的,去岁是入冬的炭薪,总这样跟个无底洞似的,姨娘给主子的体己都用的差不多了,再往后岂不是更惨。
奴才听说那些不得宠的吃的饭都是馊的,主子咱们万万不能落到那般田地啊!”
赫舍里贵人眉头紧锁,思忖半天,只能道:
“容我再想想办法罢。”
“要想解决这样的困境唯有一劳永逸,解决了源头,自己站到最高处才是。”
令窈拍停了肩舆,定定的望着她。
这冷不防的一句将赫舍里贵人主仆惊了一跳,两人愕然转头望去。
万没想到一向不跟后宫妃嫔多做往来的戴佳氏会特意停轿跟她说这些,赫舍里贵人警惕道:
“戴姐姐此话何意?”
令窈也不跟她绕弯子,带着几分理所当然道:
“取而代之便是。妹妹家世比她高出一大截,她的出身那就是妹妹家的使唤丫头,既然如此她能做的,你为什么做不得?”
赫舍里贵人原以为她会有什么解决办法,谁知说的都是这些不切实际的,轻笑一声道:
“姐姐说的到简单,可知她陪伴主子爷多年,已有情分,且诞育皇长子,地位超然,我不过是个失宠的小小贵人,又能如何?真闹起来,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我啊。”
令窈盈盈一笑:
“妹妹以为是仁孝皇后与主子爷的结发之情深重,还是她和主子爷这些年的陪伴之情更深?”
她微微前倾,压低声音。
“五月初三是仁孝皇后的忌辰,亦是太子爷的生辰。妹妹这般聪慧,定然能明白什么才是你安身立命,脱颖而出的最大依仗。你比我更清楚主子爷在乎什么。”
说罢,不再多言,抬手示意,肩舆抬起,在大成左门里一晃而过。
赫舍里贵人主仆站在甬道里看着众人簇拥的令窈施施然离去,心中因令窈那句话而激起的涟漪正在运起澎湃之势。
卧雪喜不自胜,合掌道:
“是啊,我们怎么没想到呢!主子跟其他妃嫔最大的区别就是主子是仁孝皇后的亲妹妹啊,这点优势是惠妃拍马都赶不上的。”
赫舍里贵人抱着那两件发霉的旧衣的手缓缓握紧。
令窈回到昭仁殿时,小七早已下学归来。
院子因为几个半大的孩子而热闹非常,嬉闹打闹着,将令窈心底那抹不虞吹散干净,她满面笑意走进院子。
小七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扑上去撒娇,跟在令窈身后像条小尾巴似的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学里的趣事
元宵却默默跟在后面,不似往常那般缠着哥哥追问功课,只是低着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孙承运年岁最长,性子也最为沉稳,跟在最后,含笑看着小七和富德耍宝逗趣哄令窈开心。目光一转,瞥见元宵撅着小嘴,一脸不悦的模样,便弯下腰,温声问道:
“怎么了?贵人主子不是带你去逛园子了么,怎的还不开心了?”
元宵气呼呼的把双臂一抱,瞥见令窈已经进屋,便道:
“惠妃欺负额涅!她故意嘲讽额涅,挑唆额涅去对付章常在!”
(2)
孙承运闻言一怔,着实没料到惠妃竟如此猖狂,公然为难戴佳贵人。
他见元宵气得小脸鼓鼓囊囊,翻白眼的模样稚气又传神,心下觉得好笑,便从怀中取出一个更为精巧的鲁班锁递给她,柔声劝道:
“好了,莫要生气了。贵人主子自有她的考量与应对之策。你跟在后面干着急,也是无用。何况,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动气,最是不值得。”
他轻轻拍了拍元宵的肩膀,鼓励她。
“咱们元宵向来是最沉着稳重的,可不会轻易为这点小事大动肝火,对不对?”
元宵被他一夸,得意地一扬小下巴,睨了孙承运一眼:
“那是自然!我可比我那个毛躁的哥哥沉稳多了!”她皱着眉头想了想,“你说的也对,额涅未必不生气,说不定心里早有成算了,嗯……我得想想,该怎么助额涅一臂之力才好……”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伸出小手指抵着额头,念念叨叨地也进屋去了。
孙承运看着她那副煞有介事苦思冥想的背影,扬声嘱咐了一句:
“元宵,可别胡思乱想,给贵人添乱啊!”
屋内遥遥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知道啦!孙哥哥你真啰嗦!”
孙承运站在原地,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脸上露出几分自我怀疑的神情,嘀咕道:“我啰嗦吗?学里的同窗都说,我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啊……”
他也一边摇着头,一边嘀嘀咕咕地往偏殿走去,准备稍后辅导小七的功课。
玄烨处理完朝政回到昭仁殿时,天色已擦黑。临近端午,白日渐长,天气也越发燥热。踏入殿内是西次间炕几上的西洋自鸣钟刚好敲了七下。
殿内不见令窈身影,想来是在沐浴。只有元宵独自窝在南炕上,小手里摆弄着一只结构极为繁复的鲁班锁,那些榫卯构件七拐八绕,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却一脸专注,不厌其烦地尝试着每一处可能的契合。
玄烨见状,心下不由感慨:元宵这般聪慧耐心,若是个皇子,来日必定前程远大。可惜身为公主,困于深宫,倒是埋没了这份天赋。
他存了份逗弄女儿的心思,悄无声息地走近,想吓她一吓。不料靠近了,却听见几声极力压抑的啜泣。
玄烨顿时慌了神,急忙俯身轻拍女儿的背:
“元宵?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他在炕沿坐下,满眼心疼地看着泪珠儿不断线的女儿。
“别哭,告诉阿玛,是谁给你气受了?阿玛定替你做主!便是太子惹了你,阿玛也去骂他!”
他一边温声哄着,一边从袖中抽出绢帕,小心翼翼地去擦元宵腮边滚落的泪珠。
元宵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抽抽噎噎地问:
“阿玛……你是不是……是不是要冷落额涅了?”
玄烨一怔,大惑不解:
“这话从何说起?阿玛为何要冷落你额涅?”
元宵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泪水扑簌簌落得更凶了。玄烨心疼得不行,连忙将小女儿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哎哟,我的小祖宗,快别光掉金豆子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急死阿玛吗?”
“是……是惠额涅……”元宵吸了吸鼻子,“惠额涅说让额涅想想,阿玛曾经因为章常在冷落额涅的日子,说让额涅早些适应适应,以后……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她还说……”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把眼泪。
“她还说什么了?”玄烨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方才那份慈父的柔情已瞬间消散,只剩下凝在眼底那抹冷冽。
元宵却扭过头,嘟着嘴直嚷嚷:
“元宵不能说了!说多了阿玛该以为元宵是在告状,是背地里说人是非的长舌妇了!”
她悄悄侧过小脸,飞快地瞟了玄烨一眼。
“阿玛要是真想知道就去问问别人吧。只是阿玛也别去问额涅。额涅从来不是那种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她定然什么都不会告诉您的。”
小女孩儿说完扭过身子看向窗外,只留下一个委屈又带着几分倔强的后脑勺给他。
令窈隐在落地罩旁的帷幔后已有片刻,那对父女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一抹极淡的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在她唇边漾开浅浅的涟漪,随即悄然隐去。
她抬手挑开帘幔,步履轻盈地步入室内,脸上已换上温婉的笑意:
“主子爷什么时候过来的?底下人也不曾回禀一声。”
她边说边执起案上的紫砂壶,为他沏了一盏热茶。氤氲的茶香袅袅升起,朦胧了她含笑的眉眼。可玄烨却看得分明,令窈并不怎么开心。他快步走过去,接过茶碗。
“别忙活了,让翠归她们忙去,好生歇着才是。”
说着牵起她的手紧紧攥在掌中,引着她一同在南炕上坐下。
“京西那处园子已近竣工,”他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几分憧憬。
“我原想让你住在春晖堂后的院落,清静雅致;转念又觉云涯馆更妙。那是座二层小楼,登临其上可极目远眺,景致极佳。
届时你住楼上,让孩子们宿在楼下。往前不远便是我起居的春晖堂,你若嫌闷,东西两侧还辟有角门,可随意往两苑散步赏玩。”
他将令窈轻轻揽入怀中,让她偎依在自己胸前,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
“园中只差北麓的景致尚未点缀。明日我便吩咐工匠起设围帐,将北边暂且隔开。咱们先行搬过去,也省得在这宫墙之内,日日应对这些烦心琐事。”
他俯首在她颈窝间深深一嗅,沐浴后的馨香丝丝缕缕,勾得人心旌摇曳。再开口时,嗓音已染上几分沙哑:
“那儿规矩松散,没那么多眼睛盯着。我早想建这样一处园子,能暂避这些繁文缛节。原打算明年再迁,如今却是等不及了。先去住住看,若有不惯,咱们再回来也不迟。”
元宵立刻用小手捂住眼睛,嫌弃地撇了撇小嘴:
“咦——!我看我还是去偏殿找哥哥吧,不在这儿碍着你们的好事啦!”
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一溜烟地跑出了门。
那副鬼灵精怪的模样,逗得玄烨哈哈大笑。
令窈亦是忍俊不禁,握起粉拳轻轻捶了捶玄烨的肩头:
“你瞧瞧你干的好事!没个正形,也不知羞!”
玄烨朗声笑着,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故意用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去蹭她雪白细腻的脖颈,惹得她痒得笑出声来,身子在他怀里颤个不停。
“不知羞?”他低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含羞带怯的眼眸,嗓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待会儿还有更‘羞’的,你要不要看?”
令窈娇哼一声,在他怀里扭动着想要下来:
“我才不要看!我……我也去偏殿算了!”
“我看你敢!”玄烨将她轻轻抛在柔软的床榻之上,随即俯身欺近,一只手已利落地解开了腰间的吩带,“要是真敢去,今晚便再加一次‘惩罚’!”
门外趴在窗户上偷听小七和元宵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吐了吐舌头,连忙用小手紧紧捂住耳朵,猫着腰,踮起脚尖,像两只偷油的小老鼠般轻手轻脚飞快地溜向了偏殿的方向。
正殿门帘被风轻拂而动,隐约透出室内融融灯火与低语轻哼,将这一方天地与孩童的世界悄然隔开。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复睁眼时只见帐内昏黄,令窈俯身在一旁睡得睡了,那掺杂着几分春情的雪白脸颊泛着桃花般的轻绯,分外娇憨。玄烨爱怜不已,附身在她额头落了一吻,方披衣撩帐下了床。
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西洋自鸣钟嚓嚓走动,他熟稔的走到西次间打开钟罩,打开那钟的玻璃罩子,用手指轻轻摁住机括,待那走针声彻底停歇,方松开手。
令窈素来眠浅,入睡时最不喜有些微杂音干扰,尤其厌烦这钟表的走动声。六七年来,他早已将她这些细微的习惯刻在了心里。
紧了紧身上的外裳,推开门趿鞋步入院中,梁九功正坐在廊下倚着廊柱打瞌睡,一听见响动骤然惊醒,连忙爬起来打个千儿。
“主子爷,您有何吩咐?”
玄烨挥挥手:“你睡你的,朕去瞧瞧小七他们。”
梁九功哪敢真去睡,连忙躬身道:“奴才伺候您过去吧。”一面引路,一面回禀,“七阿哥还未歇下,正同几位哈哈珠子在一处温书呢。”
玄烨颔首信步走入偏殿。
小七见了他连忙起身,领着孙承运、额尔赫、富德三人行礼问安。
玄烨走到书案前,见小七正在练字,那大字写得歪歪扭扭如蚯蚓爬过一般,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不由摇头道:
“你这字,真该下番狠功夫好好练练。明日我给你寻个书法师傅来,这般字迹若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小七羞愧地挠了挠头:“是,儿臣谨遵阿玛教诲。”
玄烨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不着痕迹将三个哈哈珠子打量一番。
孙承运身姿端正,微微躬身,神色恭谨;额尔赫体格壮硕,看着憨厚老实;富德则是一副机灵猴儿相,与小七最是投契,玩闹起来花样百出。
这个孩子玄烨认真考量过,虽活泼,本性却不坏,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眼,比太子身边那个心思深沉的德住不知要强上多少。
“胤佑啊,”玄烨随手翻着小七的书本,状似闲聊般问道,“近来在书房,你大哥待你如何?”
小七没心没肺地嘿嘿一笑:“挺好的呀!大哥近来都不怎么来找我麻烦了。”
看着儿子那全然不设防的笑容,玄烨心下一叹,沉吟片刻,正色道:
“小七,在学里若有人欺负你,定要立刻告诉阿玛,记住了吗?”
小七连连点头:“儿臣记住了!”说着又兴奋地挥舞起胳膊,“阿玛,今日师傅们教了布库,儿臣觉得可有意思了!”
玄烨颇感意外,挑眉笑道:
“哦?既然如此,改日得空,我与你切磋切磋。”
小七毫不谦虚,拍着胸脯应道:
“好嘞!到时候阿玛可不许放水啊!”
玄烨又细细叮嘱了小七几句功课上的事,方踱步出来。
孙承运极有眼色,忙躬身趋前在前引路:
“主子爷,奴才送您出去。”
行至偏殿门外,玄烨脚步一顿,回首看了孙承运一眼。
这孩子心思玲珑,方才自己不过一个眼神,他便领会是有话要单独说,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欣慰。抬手轻轻拍了拍孙承运肩头:
“有你在七阿哥身边悉心照料,时时提点着,朕也能放心些了。”
孙承运连忙叩首:“奴才既是七阿哥的哈哈珠子,尽心伺候阿哥本是分内之事。凡事为七阿哥思虑周全,更是奴才应尽的本分,不敢当主子爷如此夸赞。”
玄烨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翡翠扳指,沉默片刻,方缓声问道:
“你且与朕说实话,在书房大阿哥待胤佑究竟如何?”
孙承运眉峰蹙紧,嘴唇嚅动了几下,似有难言之隐,踌躇良久,才低声道:
“大阿哥乃皇长子,身份尊贵,生母惠妃又掌着六宫事权。
七阿哥年纪虽小,却也懂得避其风头。七阿哥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被欺负久了也会难过。
不过七阿哥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豁达,难过一会儿就丢开了,只是时常无人时也会念叨: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玄烨静立原地,脸上看不出喜怒,宫灯在他深邃的眉眼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看向远处沉沉夜色的眸光,却似腊月寒霜,冰冷刺骨。
孙承运只觉一股无形威压笼罩周身,禁不住浑身一颤,深深俯下身去。
“朕知道了。”
玄烨不再多言,负手转身,朝着正殿方向缓缓行去,身影渐渐融入廊下的阴影之中。
待皇帝的脚步声远去,孙承运才缓缓直起身,抬头望向东六宫的方向,轻嗤一声。
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那重重殿宇楼阁,直直钉在延禧宫的宫门上。
夜风掠过庭阶,带着一丝沁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