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脚步有些沉重,,一步步迈下龙光门的石阶。
他仰起头,晴丝袅袅,带着春日的柔和落了下来,熨帖在肌肤上,暖意顺着四肢百骸缓缓蔓延。可他却觉得,那点温暖怎么也透不进心里去。
“阿玛为何对小七就是那般纵容,对我就是如此的正颜厉色。”
哈哈珠子德住跟在他身后,见他这般怏怏不乐,劝慰道:
“太子爷切莫多心。您是大清的储君,未来的皇帝,自不能与寻常阿哥等同看待。
主子爷对您严格要求,正是盼您能文韬武略,独当一面。
七阿哥日后只需做个安分的王爷,而您,是要担起万里江山的。
主子爷如此谨慎,正是看重您,不负他立您为太子的初衷啊。”
太子长长叹了口气,语气疲惫: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君臣之分之余,难道就不能存半分父子之情吗?我终究也是他的儿子啊。”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几分委屈。
“自从四岁开蒙,五岁习练骑射,我日日不敢懈怠,生怕有负期望。
可无论做得多好,阿玛从未真心实意地赞过我一句。即便有,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听不出半分欣慰。”
德住听出他语气中的委屈,怕他想左了,忙道:
“太子爷这般想,可真真是错怪主子爷了。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主子爷对您寄予厚望,更是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放纵。
这份深沉的期许,便是最重的父爱了。太子爷万万要体谅圣心,莫要辜负了才是。”
太子神色郁郁,踢踏着步子往毓庆宫方向走,长长叹了口气:
“若是我的额涅还在世该多好。那样,我也能让她亲手为我缝一个书袋了。”
德住听他语气有几分哽咽,便凑在他脸前挤眉弄眼扮个丑角的模样,见他忍不住笑出声,才合掌道:
“主子合该多笑笑才是,仁孝皇后虽不在您身边,却定是在天上时时护佑着您呢。
您若是开怀,仁孝皇后在天上见了,心里不知有多欣慰。”
太子闷闷地点了点头。正说着,就听见一句:
“二哥,您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师傅不是说午后有骑射吗?您还不快去准备?”
德住回头,见是四阿哥走了过来,忙打了个千儿请安:
“劳四阿哥挂心,太子爷正预备回宫更衣用膳呢。”
四阿哥上月刚开蒙,近来常跟着太子一同听讲。
太子见他来了,脸上浮出几分笑意:“我正要用膳,四弟可用了?若没有,随我去毓庆宫一同用些可好?”
德住闻言,心下暗急,太子的饮食起居皆有严格定例,主子爷每旬都要亲自过问,最忌旁人随意插手,尤其是与阿哥私下过从甚密。
若四阿哥真与太子一同用膳,只怕要惹得龙颜不悦。
四阿哥瞟了德住一眼,笑道:
“多谢二哥美意。只是额涅说了,今日小厨房特地给我备了吊炉烤鸭。二哥您是知道的,我就好这一口煎烤的滋味儿。”
太子听了,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嘴角不自觉耷拉下去,声音闷闷的:
“又是额涅,人人都有额涅疼,偏生我没有。”
四阿哥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见这位兄长对生母早逝之事如此耿耿于怀,眼珠微微一转,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朗声笑道:
“二哥又说糊涂话了,您的额涅是阿玛的元后,尊崇无比,岂是弟弟们那些庶母可比的?”
太子看他一眼,蹙眉道:
“话虽如此,可你们的生母总在身边嘘寒问暖。便是不在生母膝下,也有养母悉心照料,关怀备至。
这份母子间的温情,我怕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了,怎能不羡慕?”
四阿哥轻笑两声,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往昭仁殿方向一瞥。
“这有何难?让阿玛给您指一位养母便是了。宫里后妃这么多,二哥尽管挑个合眼缘的。”
太子猛地抬起头,眼中骤然亮起光彩,倍受鼓舞,赞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既然我的额涅早已仙逝,不如我自己替自己寻一位可心的养母。”
他越琢磨越觉得可行,脸上的阴郁霎时一扫而空,竟显出几分迫不及待的兴奋,转身便要走:
“四弟午后还要习练骑射,得早做准备。二哥先走一步了。”
四阿哥躬身行礼,恭送太子离去。直到那抹杏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毓庆宫前的甬道,他才缓缓直起身,整了整衣袍,转身朝着景仁宫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苏培盛跟在四阿哥身后半步之遥,悄悄抬眼觑了觑小主子的神色,只见他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眉眼舒展,显然心情极佳。
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毓庆宫那在日光下闪着琉璃光的飞檐吻兽,忧心忡忡,终是忍不住问道:
“主子,您方才为何要怂恿太子爷去寻养母?这事若是传到主子爷耳朵里,必是一场雷霆震怒。
万一追查起来,怪罪到您头上,可如何是好?皇贵妃如今还在景仁宫里,怕是到时候也难以为您周全啊。”
四阿哥脚步轻快,回头扫他一眼,笃定道:
“放心,牵连不到咱们头上。到时候,阿玛只会恼怒两件事:一是太子哥哥竟想自作主张找养母。
二是那个被挑中的人,会不会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竟敢怂恿太子认母。这层层怪罪下来,谁还会深究最初是谁提的这个话头?”
说着拐进咸和左门。方才那份老成骤然散去,提高音量,换上了一副纯然孩童的雀跃腔调,朝着景仁宫院内喊道:
“额涅!儿子下学回来了!”
早已候在景仁宫照壁旁的望蟾闻声,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忙不迭地吩咐宫人:
“快!快去将阿哥的午膳传上来!”
四阿哥那声带着雀跃的呼唤,乘着融融春风,悠悠荡荡地飘过宫墙,落进了正在自己院中晒太阳的德妃耳中。
她微微睁开杏眼,眸中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清醒的慵懒,轻声问道:
“是四阿哥下学回来了?”
侍立在旁的采苹踌躇片刻,回道:
“回主子,是四阿哥刚从书房回来。”
德妃轻轻叹了口气:“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眼,四阿哥也到了开蒙听讲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