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黄昏德嫔生下六阿哥,次日因春雨绵绵,又刮着风,颇有几分春寒料峭,内务府送来的两缸迎春花都被冻的耷拉着头,落了一地黄花。
前朝的局势也到了紧要关头。南方战事吃紧,玄烨愈发忙碌,一连大半个月都未曾踏足后宫,即便是来昭仁殿,也多是匆匆,陪着令窈略坐一坐,用一顿简单的膳食,陪着她在院子里转两圈,便又赶回乾清宫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
见今日这天气,天没亮就遣了梁九功来,说德嫔刚生产完,产房内血气未散,气味难免腌臜,别冲撞了;且前去道贺的妃嫔宫人众多,人来人往,难免有磕碰拥挤的时候;加之今日春雨路滑,再三叮嘱令窈万万不可亲自前去凑这热闹,叫翠归或是小双喜送些贺礼去便是了。
令窈自然应下,心中感念他的细心呵护。又问几句玄烨近日的饮食起居,梁九功一一答了,令窈尤觉不放心,又叮嘱几句,方叫人把小厨房的天麻核桃鱼头汤盛了一盅,亲自放在食盒里,封好封条,递给梁九功。
“务必多劝着主子爷歇息,别让他通宵达旦的,身子骨最是要紧,万万不能熬坏了。”
梁九功应声嗻:“主子留步,外头雨大路滑,您可千万别送了,仔细脚下。奴才告退。”
说罢,打个千儿,提着食盒小心地退出龙光门。
令窈站在廊檐下,望着梁九功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又抬眼望向不远处乾清宫的方向。
明明只隔着一道宫墙,此刻却仿佛相隔甚远。她知道他正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自己虽牵挂,却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让他分心。
至于给德嫔的贺礼,令窈早已选好,一块金锁片,不为结交,全是应个景儿。翠归小心翼翼捧着往永和宫走去。
不多时赶回来,对着令窈啧啧直摇头。
“那个六阿哥……唉,生得跟个小猫崽似的,又瘦又小,哭声也弱得很,哼哼唧唧的,没哭几声就憋得小脸通红,还得奶嬷嬷赶紧抱起来轻轻拍着顺气才行。看着真是遭罪。”
令窈正在缝制小肚兜,闻言蹙眉道:“怎么会这样?太医可说了是什么缘故?”
翠归叹口气:“不论是太医还是稳婆,亦或者是坐镇的太皇太后都把责任推到德嫔头上,说她不顾惜自己也想想孩子,身子没好利索就上赶着侍寝,生怕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似的。”
她站在门口抖落着衣袍上的水珠子,接了梅子的巾帕擦拭袍角。
“太皇太后那性子主子您是知道的,虽然爽利痛快,可有时候也太过直率了些。她就坐在德嫔主子的床边,当着佟贵妃、惠嫔等好些主子的面,直接就这么说了出来,一点情面都没留。
说得德主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明明是生育皇子的大功,倒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似的,羞得无地自容。”
翠归说着鄙夷的撇撇嘴:
“这下可好,经太皇太后这么一说,怕是宫里又要立新规矩了,说什么妃嫔出月子后,还得再静养两个月方能侍寝!这话当着大半个后宫主子的面说出来,德主子这次可是把脸面都丢尽了。”
说完见令窈盯着她看,方知话语间有些失仪了,吐吐舌头道:
“主子放心,奴才也就只在您跟前才这么口无遮拦,在外头断不会如此的。”
令窈点点头,叮嘱她:“嗯,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不过,在这宫里,谨言慎行总是没错的,尤其是关乎其他主子的事情,更要小心,莫要惹来不必要的口舌是非。”
翠归臊的满脸通红,喏喏道:“奴才知道了。”
她接过小荷奉来的茶盏,呈到令窈跟前,见天光暗淡,便让梅子多点几根蜡烛。
令窈问道:“可说了谁抱养六阿哥?”
翠归听到这个一身劲儿,在脚榻上坐下,眉飞色舞道:
“主子您可是没瞧见那场面!除了安嫔主子胆子小,只怯生生地看着不敢言语,荣嫔是压根懒得掺和这事,她自个儿有一儿一女要操心,已是分身乏术。佟贵妃呢,已经抱养了德嫔所出的四阿哥,这回倒是不好再直接开口讨要,但话里话外也表明了态度,说是若大家都不愿担这份责任,她可以接手,定会让太皇太后和德嫔放心。
最热闹的还是惠嫔和敬嫔两位主子,好一通你争我夺,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谁,都说是为了孩子好。倒是可怜德嫔主子,还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在那里哀求,说六阿哥天生体弱,怕是胎里带了不足之症,能否养大还未可知,若交给别的姐妹抚养,只怕会拖累人家。再者,照料这样的孩子要比寻常皇嗣更加费心劳神,少不得日夜操劳,她实在不忍心让旁人受这份累,恳求太皇太后开恩,让她自己抚养。”
令窈连忙坐好,紧盯着翠归:“老祖宗同意了吗?”
翠归苦笑道:“便是她想同意也架不住惠嫔和敬嫔在那里搭架子把她捧上高台啊,到底是没同意,不仅如此,还说正是因为六阿哥与旁的阿哥不一样,更不能放在德嫔身边让刚生产的人操劳,竟是连满月都不等,直接送到养母宫里呢。
德嫔听了立刻就急了,眼泪都出来了,拉着太皇太后好一通哭诉,被佟贵妃斥责说不懂事,说德嫔还年轻,不愁没孩子养的,以后孩子多了,怕是她自己都养的烦了。
见太皇太后脸色不太好,德嫔也不好在强求,依依不舍的点点头,真是造孽,平日里只知道抱养,还没见皇子生母那剜心割肉的样子,奴才瞧着都心疼。”
令窈听了久久不语,盘腿坐在炕几前,捏着刚缝了几针的小肚兜愣愣的看着烛火,满脸怅惘之色。
一直到夜里歇下都有几分闷闷不乐的,只听那雨落檐滴,一滴滴到天明,清寒透幕,一摸枕边寒凉一片,心中一片凄冷,不觉落下泪来。
没有身孕还好,若说圣宠自然是得失我幸,失之我命,但是这孩子是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受尽苦楚生的,到最后却是养在别人身边,跟毫不相干的人亲若母子,这怎生叫她不难过?眼眸垂泪,湿了枕巾,至四更天才朦胧睡去。
第二日天明,眼肿如桃,郁郁寡欢,长吁短叹不断。坐在门廊下看着雨打芭蕉,残红一地,笑颜难见,仿佛一座山压在心头,让她孩子还没生便一直坠到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不由想起当日劝说太后抱养五阿哥,也不知宜嫔该如何难过,如现世报报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