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月华清辉顺着未合拢的帘幕泄了一帐,翠归便跪在这一片缟素之中,戚戚艾艾:
“主子,奴才不敢再瞒您。当日就是宜嫔指使奴才,将那包桑葚干并那染了桑葚水的巾帕塞进您的床榻之下。”
说着深深俯下身,以额触地,语带哽咽。
“奴才自知罪该万死,不求主子原谅。但奴才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叫奴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奴才只求主子心中清明,万莫再被宜嫔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所蒙骗才是啊!”
令窈端坐于上首的椅中,周身被烛晕所笼,在她颊上染出一层淡淡如玉的暖,映着漆黑的眼眸闪着悲悯的光,近乎一种神圣的柔和。
“你起来吧。之前你向我坦白时,我便选择了信你。现在我一样信你,你不用多心。”
她一脸疲惫,转头透过卷起窗帘的小窗看向外面,时近八月十五,月色极好,清辉遍洒,如烟似纱,笼着天穹四野,穿过细碎的松针,摇落一地的斑驳。
“只是费心筹谋,甚至不惜与虎谋皮,最终却也没能逼得她亲口承认。”
令窈收回目光,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经此一事,她怕是会格外提防我。再想寻到机会,让她亲口吐露真相怕是难如登天了。”
翠归缓缓站起来,也顾不得跪的酸疼的膝盖,走到风炉旁沏了碗热茶呈给令窈。
“主子,您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也跟着折腾了半夜,劳心费神的。”
令窈接过茶盏,垂眸看着碗中舒卷沉浮的茶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恍然忆起去岁斋戒之时,玄烨在耐心教她泡茶。那时的月色也如今夜一般皎洁,两人仿佛摈除了所有身份隔阂,心与心前所未有地靠近。
似乎就是在一刻,她便动心了,有时候感情就是来的这么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汹涌澎湃。
“我不该算计他的……”令窈的声音低如梦呓,带着一丝惶惑与愧疚,“今日他看我的眼神,虽只是一瞬,却让我心慌不已。”
翠归挨着她脚边的小杌子坐下,仰头看着她,柔声劝慰:
“主子,从您决定跟着主子爷、踏入这深宫的那一刻起,许多事情就由不得您一味退却隐忍了。
宫门一入深似海,睁眼便是争斗。可以不斗,但保不齐别人不针对您,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令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一路走来,绘芳、缀霞、含雪、龄儿、春霭……哪一个是我主动去招惹的?不过都是迫不得已,被逼到了绝处,才不得不反击自保。
只是往日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是我持刀俎,她为鱼肉。看到宜嫔方才晕厥倒地的那一瞬,我居然有些后悔了。”
翠归见她神色间流露出罕见的脆弱与害怕,心中不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可她害您的时候可有半点后悔。”
这句话宛若洪钟奏鸣在令窈脑海经久不息,瞬间驱散了她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与迷茫。
翠归接道:“今日一看,宜嫔娘娘倒不像表面那般精明厉害,更像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从前在宫里,估计多是倚仗她身边那个叫绾樱的宫女出谋划策,拆招解招。如今绾樱不在了,换成了眠柳。
她倒真是有个好命,总能遇到肯为她尽心竭力的忠仆。”
令窈默然片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入肺腑,一股暖意渐渐驱散了体内的寒意,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眠柳和宜嫔,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绑得死死的。宜嫔若倒了,她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自然要拼尽全力,忠心耿耿地护着宜嫔。”
她的目光忽的转向翠归,眼神幽深,仿佛能看透人心,轻声问道:
“翠归,那么你呢?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翠归浑身一震,脸色瞬间白了三分,急忙跪下:
“主子,奴才以前在宫里无依无靠,所以不论是谁找到奴才跟前,许以好处或施加压力,奴才都会或多或少地帮衬一些,全然是为了在这深宫里积攒点人情。
好多条活路,也好让自己在乾清宫里站得稳当些,甚至想着有朝一日能往上爬一爬。
您就看叠翠和兰茵,她们哪一个不是如此?应承各宫主子们的私下请托,替她们行些方便,都是为了攥些把柄人情,日后但凡自己有个需求,也能以此相胁,换取些好处。
可现在不同了,奴才是主子的奴才。奴才有主了,自然万事以主子为重,以主子的安危喜乐为先。主子您方才也说,眠柳和宜嫔绑在一起,那奴才何尝不是和主子您绑在了一处?
主子好了,奴才才能得脸,走出去才能挺直腰杆,旁人也会因着主子的缘故高看奴才一眼。主子……”
她热泪盈眶,饱满心酸喊了令窈一声。
“奴才对主子绝无二心,若是主子此刻需要奴才去举证,告发宜嫔此前诬陷主子您一事,奴才绝无二话。
立时就能跟着主子去面见主子爷,将前因后果,所有细节和盘托出!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翠归说着咚的一声磕个响头,跪伏在地任凭令窈发落。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令窈倾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我说了,以前信你,现在也信你。方才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如此紧张惊惶。只是这其中的关窍,你能自己思虑明白,那是极好不过的。
就怕有人糊涂,自以为能左右逢源,脚踏两条船,殊不知背主之人,最终只会落得个人尽可欺,无人可信的下场。”
翠归忙抬头欲表忠心,令窈接道:
“你今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是个心思清明,懂得权衡的聪明人。只要你日后一心一意,忠心不二地待我,我必定不会亏待于你。
你也瞧见了,御茶房里那些真心跟着我的人,我可曾辜负过谁?便是赵婆子那般惹是生非,口无遮拦的性子,只要她心向着我,我也能将她护得周全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