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声刚落,那悠长的铜铃声还没歇,李婆子已经到了御茶房门口,她惯来来的最早,御茶房门钥匙她身上有也有一把。
正欲摸出钥匙开门,眼角余光瞥见廊柱间似乎站着一道人影,吓得李婆子一哆嗦。
莫不是撞鬼了?
强自镇定,眯起眼仔细瞧去,待看清那身影轮廓,才长长松口气,哭笑不得地拍着胸口: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这丫头,大清早的杵在这儿,是要吓死老婆子不成?”
她一边絮叨着,一边抖着手将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推开了沉重的门扉。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李婆子随口问道,迈步走进屋内,习惯性地去摸墙角的火镰,准备点燃油灯。
动作一顿,猛地想起昨晚沁霜急忙忙来找她,见御茶房也没人,那脸色顿时煞白,还没等她们问问什么事,已经推开众人跑出去
她倏地转过身,面露担忧,紧紧盯着随后跟进来的令窈,小心翼翼问:
“丫头你昨晚没事吧?沁霜那孩子昨晚慌慌张张来寻你,没寻到人,那脸色白得跟纸似的。老婆子瞧着她像是以为你遭了什么不测……”
令窈脚步虚浮地跟在她身后,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婆婆别担心。昨晚漱晴姑姑那边有些急事,要我过去帮衬,就耽搁得晚了些。”
她含糊地解释着,避开了所有惊心动魄的细节。
李婆子是何等人物?在深宫沉浮四十余载,早已炼就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见她一脸憔悴,眼肿如桃,似是哭过,衣衫也有些凌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哪里是简单的“帮衬耽搁”能解释的?然而,深宫生存的法则早已刻入骨髓,谨言慎行,看破不说破。
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是将满腹的疑问与担忧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叹息。
她不再多问,默默转过身,拿起角落的笤帚,开始清扫地面。
令窈神情有些恍惚,在门口含雪素来喜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目光怔忪的看了一圈御茶房,眼眸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御茶房不大,进门左手边就是绘芳的青石茶台,对面就是赵婆子的两口做点心的小灶,而令窈的位置则在她们中间。
御茶房西墙下,赵婆子的灶台旁是通往后院的小门,小门那面北墙下有一人多高的架子,林林总总摆着百八十件杯盏。
一入门的右手则是含雪的椅子和沁霜理账的桌椅,再后面就是存放账簿的立柜。
屋子中央,并排放着四张长条案。一张归李婆子,上面散落着筛茶的细箩、挑茶梗的银针;一张归赵婆子,堆放着做点心的模具、糖罐、油罐;另外两张则摆放每日御膳房送来的新鲜瓜果和随时可以抽用的碗碟。
至于存放茶叶和药材的库房,则在后院那两间低矮的小屋里。
后院不大,角落立着四口盛满清水的大缸,每日由小双喜和二门子负责添换;墙边放着几个大木盆,预备着清洗之用;还有几根竹竿搭成的架子,天气晴好时用来晾晒些草药或布巾。
令窈的目光缓缓移动,将这一切熟悉的景象尽收眼底。
她闭着眼都能知道李婆子的茶针放在哪个瓷罐里,赵婆子的擀面杖挂在哪个钉子上,沁霜的账本锁在柜子的第几层……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器一物,都早已融入她的骨血。
然而此刻,这无比熟悉的一切,却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幻与不真切。
仿佛她刚刚从一个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噩梦中挣扎醒来,眼前这安稳的日常,反而显得陌生而遥远。
她的目光落在绘芳的茶台上,台面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茶壶,茶海,茶则等物都摆放的妥帖,随时可以取用。
然而,一股莫名而强烈的预感,悄然缠绕上令窈的心头。
绘芳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笃定,让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压抑得令人窒息。
御茶房内,只有李婆子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单调而绵长,更衬得这方寸之地,一片寂静。
不多时天色在压抑的云层后艰难地透出些许灰白,御茶房内也渐渐活泛起来。
揉面醒面的赵婆子,将面团在案板上摔打得“啪啪”作响;李婆子则小心翼翼地打开锡罐,按照主子爷素日的喜好,仔细称量着贡茶的分量。
宁格守着小铜锅,搅动着渐渐散发出浓郁奶香的奶茶;小双喜和二门子更是脚不沾地,一趟趟地将清晨送来的新鲜瓜果、干净的井水搬进搬出,码放整齐。
人声、物响交织,清晨的忙碌气息驱散了部分昨夜的阴霾。
在这份逐渐升温的喧闹中,却有一处角落,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始终笼罩在一片安静里。
那便是绘芳的青石茶台。
晨光吝啬地透过厚重的云层,艰难地挤进窗棂,恰好落在那方光洁如镜的石台上。
往日此时,绘芳早已端坐台前,素手纤纤,或温杯烫盏,或拨茶注水。
袅袅茶烟升腾间,她总会微微侧首,目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带着优越与审视,打量着廊下匆匆而过的各色人影。
李婆子筛好茶叶,直起腰,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空荡荡的茶台,眉头不由皱起:
“绘芳呢?昨晚就没见着人影,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来上值?难不成还等着老婆子我给她泡茶伺候不成?”
赵婆子正麻利地剁着蜜饯馅儿,闻言头也不抬,轻蔑嗤笑,手下刀落得更快更狠:
“哼!你管她作甚?人家可是只金贵的花蝴蝶。咱们御茶房这方寸小台子,哪够她施展翅膀翩翩起舞的,指不定啊又飞到哪里攀高枝儿去了。”
天光在压抑的云层后艰难地挣扎,终于透出些许惨淡的亮色。
小格格宫里的宫女踩着点过来取每日例份的蒙古奶茶。
早在令窈随驾去斋宫前,就已将熬制奶茶的方子仔细教给了宁格。
此刻宁格见令窈依旧失魂落魄地蜷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便自作主张,手脚麻利地取过多穆壶(一种有盖、带流、提梁的金属壶,常用于盛放奶茶),装了满满一壶温热的奶茶,递给了等候的小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