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弥漫,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王公公死死困在原地。
他双目赤红,抱头在地上翻滚嘶吼,那平日里谨小慎微、八面玲珑的面具彻底撕裂。
涕泗横流中,他反复呢喃着几近崩溃的语调:“我不是叛徒……我是被崔元用药控制的……二十年前那碗‘安神汤’……就不是安神汤!”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刺破了夜的宁静,也狠狠扎进了沈流苏的心口。
沈流苏瞳孔骤缩。
父亲的调香秘籍中,曾隐晦提及一种失传已久的“控言香”,它并非直接毒害,而是通过长期、微量的熏染,潜移默化地扭曲人的心志,使其在无意识中执行指令,甚至对自己的行为毫无察觉,宛如一具被操控的傀儡。
若王公公所言非虚,那么这二十年间的安分守己,实则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囚禁。
她来不及多想,指尖已快如闪电般探出,银针精准刺入王公公耳后三处穴位。
剧痛让王公公的身躯猛地一僵,濒临崩溃的神识稍稍稳固。
沈流苏嗓音冰冷如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谁给你点的灯?”
王公公剧烈喘息,眼中的疯狂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深植骨髓的恐惧。
他颤抖着指向皇宫东北角方向,声音破碎不堪:“每夜子时……子时一到……就会有人来换灯油……他们……他们都穿着灰袍……不说话……什么都不说……”
“咕……”一声清越的鹤唳划破夜空。
白鹤宛如一道银色闪电,自屋脊俯冲而下,稳稳落在沈流苏肩头。
它爪中抓着一枚半片琉璃碎片,正是方才熄灭在香阵中一盏鬼引灯的残骸。
沈流苏接过细察,那琉璃片薄如蝉翼,其内壁竟有极细微的刮痕。
原本应该刻入其中的编号“柒”,显然是被人刻意磨去了。
然而,尽管磨损痕迹清晰,沈流苏的嗅觉却依然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盖的焦苦味。
那味道,与北陵台地宫中腐肌藤灰的气息完美重合!
她心头剧震,云隐,这个神秘而庞大的组织,不仅掌控着宫中传递消息的“灯油”,更在统一调配所有“灯影”的行动。
王公公,不过是他们精心挑选的一枚,被控言香腐蚀了灵魂,却自以为清白的棋子。
雨幕中,小荔枝的身影宛如一只穿梭在宫墙间的灵猫,悄然出现在沈流苏身边。
他气息有些不稳,却将一封湿漉漉的密信塞入她手中,压低声音道:“沈大人,陛下让您今夜不必回百草苑,留宿尚仪局偏殿。”密信表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是萧玦的笔迹,内容看似寻常。
然而,当沈流苏指尖触及信纸背面时,一股不易察觉的微凉自指腹传来。
她借着微弱的月光,侧身将信纸倾斜,细密的隐形墨字渐渐浮现:“灯油试样藏于御药房东三柜第三格,钥匙在萧景行旧档夹层。”她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萧景行,先帝的庶子,早年暴毙,其所有档案理应早已销毁殆尽。
这行字,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沈流苏心湖炸开。
它暗示着皇帝萧玦不仅早已在宫中布下了无数暗线,甚至可能默许了部分阴谋的存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只为等待时机,一网打尽幕后的主谋。
沈流苏神色不变,佯装收起密信,对小荔枝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看似要前往尚仪局。
然而,就在小荔枝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后,沈流苏的动作却骤然加快。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爆香丸,在指尖轻轻一搓,浓郁的香气瞬间激发。
白鹤心领神会,精准地衔起香丸,振翅一飞,化作一道白影,径直掠向御药房的方向。
沈流苏则如同一缕幽魂,凭借对宫中地形的熟稔,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尚仪局的库房。
这库房平日里人迹罕至,堆放的都是一些老旧物件。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萧景行的遗档存放之处,那厚重的木箱上积满了灰尘,仿佛被遗忘已久。
沈流苏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泛黄的档案,果然在一个夹层中摸到了一把铜质钥匙。
与此同时,她迅速点燃随身携带的“匿形香”,香气轻柔地弥散开来,与廊下夜风中的湿润气息完美融合。
两拨巡夜的太监提着灯笼从远处走来,灯火摇曳,照亮了库房外的廊道,但他们的目光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沈流苏的存在,擦肩而过。
铜钥匙插入柜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推开柜门的一瞬,一股浓郁而诡异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梦呓香”特有的甜腻与麻痹感,又混杂着鬼引灯油那种焦苦且带着腐朽的金属味。
沈流苏眉心微蹙,借着微弱的光线望去,只见整排药柜里,并非寻常的药材,竟赫然全是伪装成各种草药的香料储备!
每一罐、每一盒,都贴着药材的标签,却散发着纯粹的香料气息,甚至有几罐还残留着鬼引灯油的痕迹。
这是“云隐”的另一个藏匿点,一个以“药”为名,实则操控“香”的隐秘据点。
沈流苏不动声色地取走三瓶标注为“明前龙井”的灯油样本——实则都是鬼引灯油,又以极快的速度将随身携带的“伪踪香液”替换入柜中。
这“伪踪香液”是她独门秘制,一旦点燃,会释放出一种能刺激人脑神经、制造虚假记忆信号的特殊香气。
返程途中,忽听远处钟楼传来沉闷悠远的“当……当……”声,子时已到。
刹那间,宫墙各处,十三盏碧绿的灯火无声无息地亮起,如同十三只悬浮在夜空中的鬼眼,新一轮的“监听”正式启动。
沈流苏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她从怀中取出一小瓶“伪踪香液”,倒入了路边一座无人问津的熏炉内,微凉的夜风立刻将香气卷起,送往四面八方。
她低声自语,声音被夜风吹散,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嘲讽:“今晚,就让他们听听,什么叫真正的梦话。”
深夜,萧玦独坐御书房,案牍堆积如山,却无心批阅。
他只觉得心神恍惚,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袭来。
脑海中,少年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清晰得仿佛昨日。
父皇在临终之际,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卷残破的地图,那双浑浊的眼眸中充满了不甘与警惕。
他一遍遍喃喃着:“罗盘不可落外臣之手……崔元可信……李氏必反……”萧玦猛然惊醒,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那梦境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窗外,小荔枝悄无声息地立于檐下,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清瘦的脸上带着几分异样,低声禀报:“陛下,娘娘们都说今夜做了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各种飞禽走兽,在宫中胡言乱语……还有王公公,他在百草苑门口哭着喊着要烧毁所有灯盏,说那些灯里有鬼……”
萧玦凝视着案前的烛火,火苗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映照出他深邃莫测的眼眸。
良久,他轻叹一声,声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原来,真有能烧穿谎言的香。”他提笔,朱砂在笔尖流淌,于一道空白的圣旨上迅速批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前验香官沈流苏,调香之术,通达天地,洞察人心。即日起,准许直奏天听,无需经由通政司,钦此。”
沈流苏彻夜未眠……